|人世间| 老坎叫我去喝酒的时候,我正在跟奚幺妹调笑。 远离家乡,除了上班,其他时候,寂寞难耐。有人打麻将,有人钓鱼,有人喝酒,有人网聊。我喜欢在网上看言情小说,反正包月,随便看。读了好的段子,上班时就讲给奚幺妹听。 别看奚幺妹是个农村右客,那腰却只有一尺八,所以平时看她,生怕她扭屁股时扭断了腰。她是我的下手,负责备料。所以,不得不接受我的骚扰。 反正是打工,也习惯了工厂文化——“一天不说×,太阳不落西”。 “一起去不?”别看奚幺妹文文静静的,却是能喝的家伙。据说,她结婚时,把一桌男的都喝趴了。 我们到了老坎的出租屋。 老坎是利川来的,那儿是齐跃山区,海拔一千三百多米。家里有右客,负责经佑(服侍)娃和老人,他每个月打两千块钱回家。我来自万州,和老坎隔道山梁,算半个老乡,所以他常请我喝酒。 奚幺妹是重庆武隆的,也是大山区人。老坎是磨工,有点儿技术,每个月比我挣得多,大约在四千到四千五之间。我呢,只有三千块左右。奚幺妹更差,只有两千块出头。 所以,我们喝酒,都是自己弄菜。红烧肉,洋芋片,凉拌三丝,韭菜煎鸡蛋,豆腐小菜汤。 我们到的时候,老坎已弄好了菜,摆在一张小方桌上。酒是白酒,今天只多了一碟油炸花生米。有酒就有话,特别是我们这些流浪在外打工的人。 离家几千里呢,现在虽然通火车了,也要坐一天一夜才到达义乌,再转车到乡镇。加上从老家出发时还要坐汽车,路上得花四天左右。 奚幺妹真能喝,我们仨不知不觉间,就喝了两斤白酒。再倒酒时,老坎的脸红红的,像鸡公的冠子。 “老坎,郎个了嘛?” “哎,眼镜,你晓得啵?我老汉儿(父亲)去检查,是肺癌。” 这基本上宣判了死刑。 农村人,遭罪,根本没有钱医病,老人们都是拖死的。现在的医院,没钱就停药。那个农合医保,治不起大病。 “说啥呢?说家乡吧。”老坎主动不说家事了,毕竟对打工仔而言,对大病是没有办法的,只能干望着。 老坎摆只碗,他说,这是齐跃山。 老坎摆双筷子,他说,这是清江。 老坎摆个杯子,他说,这是恩施大峡谷。 “幺妹,知道不?那首歌《龙船调》,就发源于我的家乡恩施州利川县博阳镇!” “郎个不晓得嘛—— 正月里是新年哪咿哟喂 妹娃儿去拜年哪喂 金那银儿锁 银那银儿锁 阳雀叫哇抱着恩那哥哇抱着恩那哥——” 这奚幺妹,居然唱得婉约深情。虽然比不了汤灿,却也悦耳。 老坎喝多了,不能自己。 他拿出风味小吃——血豆腐,让我们尝。这家伙,把好的藏起。 他拿出糯包谷汤圆粉,要给我们煎粑粑。太麻烦了,这可是他过年后带来的哟,放了那么久。 他拿出右客纳的鞋垫子,红黄绿蓝的线扎的,漂亮极了,他从来没有穿过,装在随身带的化纤袋里。 “老坎,别喝了。” “眼镜,我没有醉呢。我想家啊,我想家啊——” 这是江。清江,一年四季流着甘冽的水。他摆的是一双筷子。 这是齐跃山,热天从不用电风扇。他摆的是一只碗。 这是恩施大峡谷。人进去了,就完全是洞天别府哟。他摆的是一只酒杯。 家乡,被老坎搬上了桌子。 我们的眼里,是起伏的山峦,是流动的清波,是风吹响的树叶,是悬崖上攀缘的枯藤,是山坡上绽放的花朵,是红红的辣椒串,是火热的对歌—— 老坎醉了。 我和奚幺妹把他抬上床,他嘴里还在嘀咕—— “幺妹子要过河哎 艄公你把舵扳哪 幺妹你请上船 啊喔活喂呀佐 啊喔活喂呀佐 将幺妹儿推过河哟儿喂——” 奚幺妹狠狠地说:“酒鬼,人家唱的是娃娃要过河哎。” 我掐了奚幺妹一把,嘴上说:“一样,一样。”其实,我们仨都醉了。因为,我们仨,心中的故乡,都在流浪。 □马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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