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曾说起那次在雾中的遭遇,或者说只是声音的狭路相逢、声音的碰撞和狙击,犹如短兵相接,迸溅出火星及金刃劈空之声。 那是初秋的一个清晨,浓厚密实的雾如茧子笼罩着你,你只能看清脚下的道路,四周都是丝状缕状的无穷尽白影。世界是一道白色的、浮动着的帷幕。当你在移动时,那个茧子也跟随着你,世界也是一个巨茧,它只是那个无限大的茧子极细微的一部分。母亲只能听到脚步声——自己的脚步,还有前面及后头人的脚步声——而看不到人。他们正从三队的晒坪沿着门星岭的山路往家里赶。他们为了抢着将队里堆积如山的稻穗脱粒,已搏斗了一个通宵。那些疲惫的脚步仿佛踩在棉花堆上。漫天大雾仿佛使声音变得弯曲和绵软,听来有深一脚浅一脚的感觉。一群人在雾或梦的沼泽中跋涉。他们仿佛在梦游。母亲累得张不开眼睛,她几乎睡着了,即使睡着了仍往家里赶路。我对这种经验并不陌生。我曾在暮晚挑一担柴草从山下小路回家去,我睡熟了,而双脚仍在机械而忠实地执行着走路的指令,直至掉进溪水中,才彻底苏醒。大雾既遮蔽了道路和桥梁,也掩盖了陷阱和坎坷。这给母亲就算跌倒也会给浓雾阻挡的错觉。那些浓雾给她有一种网状防护栏之感。忽然,前面的一个声音如冰冷的火焰,灼痛了她:“阿海怎么还没死呢?眼看他差一粒米就死了,没想到又活过来了。”旁边有人搭讪,但母亲听不真切。她马上反击:“你死了他也不会死。”等她说完,才发现那是大伯父的声音。前面的人马上缄默了,只传来凌乱而慌张的步伐。 大伯父的本意并非是要诅咒父亲,更不是希望他早点死去,而只是表达一种极端的憎恨。乡间的人,只有用“死”这字眼,才能表达出强调的程度。大伯父和父亲无冤无仇,争执及吵架倒是常有的,但无真正的仇恨,连生活上的冲突都不多见。更没有什么分家产的争拗,祖上传下来的两张巨型长凳是有点价值之物。其中一张,中间被火烧出了蒲扇大的的洞,仍坚硬无碍。大伯父要了那张完好的,没想到未及十年,已四脚动摇,瓦解于倾刻之间,可能是木质朽坏了,或白蚁侵袭。而我家那张仍牢固如恒。 父亲童年时多在那张有洞眼的巨凳上睡觉,很有感情。他们之间的憎厌以其说是现实层面的,毋宁说是心理上的,这种关系扭曲而迹近变态。大伯父一方面觉得父亲太愚傻,从心底瞧不起他,人又太懒,太舒服,居然每天都睡懒觉,不像他们全家起早摸黑,这被活活饿死才对。父亲不仅没饿死,反而笑口常开,这就让大伯父看了不爽。大伯父是那种不苟言笑、正襟危坐的道德家,没什么文化,儒家那一套却与生俱来,整天板着脸孔,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照他看来,父亲如此贫困,就应当拼死累活,哭丧着脸。他有什么资格那么轻松和快乐?父亲说,大伯父看他活得艰难时,心生恻隐,而一旦缓过气来又看不惯。父亲自由不羁,不按常规出牌的活法更接近于道家,这既是两个人的内在冲突,也是两种价值观必然的碰撞。 尤其让大伯父看不惯的是父亲那些离经叛道的言论,在他看来既荒诞不经,又唔癫不戆(看似疯癫又不是真疯),听起来太耳痹,太反胃,不是说他真做了什么对不住人的事,而是说话太伤人或让人厌烦。话语对人的伤害从来不亚于真刀真枪。大伯父对父亲就是如此,既瞧不起又讨厌。 □黄金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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