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分至,草渐黄,现在只有这片被圈起的草地可以放养羊。
|小说芳菲|
当捉羊人抓羊的时候,羊群本能地后撤,直至被逼到一个角落。羊把头抵在一起,屁股朝向捉羊人,形成一个奇怪的圈圈。羊在躲避,躲避被宰杀的命运,却把一个更有利于对方的角度留给了捉羊人。
他一向是个克制的人。把目光放长远些,再长远些。每每不如意时他总这样告诫自己。一步步走到眼下这个位子,于他已是祖坟上长出了大树。他是家族的骄傲,勤恳稳当地走下去,就算光宗耀祖了。这一切却在一夕间改变了,就因为他一朝拍案,发了一次脾气,他苦心经营了十几年的所谓平衡关系,不堪这拍案一击?
他真的太想要那个位子,去副扶正,他等了那么多年,等不过这一次。等的感觉如坐监牢,于是他说出:“我走人!”“走!”他把“走”字喊得山响。他感到心中怒气如火山岩浆冲出岩隙,让他惊惧又倍感畅快。
他再一次大醉,大喊大叫,大不了回老家,和祖宗一样,我放羊去!
放羊去?他忽然发现“决断”中的迫不得已,世界不再是他的“小时候”,他也不再是少不更事的孩童。眼前的现实是他已无处放羊了。十几年前就已退耕还林,小时候熟悉的漫山放羊而今变成了圈养。要养羊,就得先建圈舍,要有饲料、人工,这是最基本的。小农经济勤勤恳恳也只能养家糊口,而养家糊口这个概念于他,是事业,是要能用“轰轰烈烈”给予形容的“事业”。如果不能给那些令他拍案而起、拂袖而去的人证明,他活着还不如死去。
家园荒芜,野草长满院落。野草可以拔除,时间却在这里陷入空洞。三十六年前他诞生于此,他用了十八年挣脱离开这个地方,一朝又回来了。叫太阳坡的山村还叫太阳坡,他站在这里,恍如梦境。过了太阳坡,就是月亮山。琢磨地名,他体会到先辈的智慧,先辈们更懂得和自然相处,更懂得平衡。
时间嗒嗒向前,无论人的悲喜。转眼他在太阳坡养羊已经半年。
半年,羊群从最初的八只变成了更大的一群。起初他特别喜欢数羊,数羊的时候他知道自己心急数不准确。到底是家人亲人,当家人看清现实的时候一夜间接受了这现实。他知道这是爱,全世界都抛弃他,但是家人还在。他们说,只要他觉得好,干啥都行。谁没养过羊?
随他进城十年的母亲跟过来给他做饭,老家不比城里,乡下的日子事必躬亲。一顿饭不做,那就没得吃,买都没地儿买去。
亲戚集资,羊群扩大。妹夫积极联系市场。
这一带人是习惯吃羊肉的,甚至羊羔肉。他奇怪整个北中国,也只有这一带人吃羊羔肉,从前他对这种残忍很是淡漠。但这半年,他再也不吃羊羔肉了,他没法吃自己养的羊。
但羊就是供人食用的呀,几千年了,没人能改变得了这现实。
当捉羊人抓羊的时候,羊群本能地后撤,直至被逼到一个角落。羊把头抵在一起,屁股朝向捉羊人,形成一个奇怪的圈圈。羊在躲避,躲避被宰杀的命运,却把一个更有利于对方的角度留给了捉羊人。
直到捉羊人抓住一只咩咩叫唤的羊,挤在一起的羊才散去。羊群慢慢散开,一只只羊又恢复那逆来顺受的样子,散开,寻吃的去了。
秋分至,草渐黄,现在只有这片被圈起的草地可以放养羊,羊群是轮流到这里吃草的,随机被选。他考虑选羊的方法,但他的方法是什么呢?就是每天最先走出羊圈的三十只,能去草坡吃草。
他现在拥有三千只羊,只有这片收割过苜蓿再长出荒草的荒坡可以放养羊。大批的羊是靠饲料养的,养羊的成本必须计算。
羊大为美,羊长得大长不大,靠天,靠羊自己,也靠他这羊的主人。
有一天他突发奇想,幸好羊不知道长大是要被杀的,要不羊会想法子不让自己长大,不长大就是羊羔。羊羔肉不是更值钱吗?他听见自己心底的声音,吓了一跳。
羊圈建起的第一天就有人来联系买羊。
钞票时时飞来几张。但这是他忙碌以及存在的意义吗?
一个在机关里如螺丝钉一样的职员,和一个在遥远山野养羊的人,谁更自由?这样的问题浮上心间,他依然认定他还在那个狭窄的缝隙里。
又一天,他眼睛看着眼前的羊群,脑子里想的却是另一群羊的画面。
那群羊是他在贺兰山山口遇见的。
那次他去贺兰山旅行,刚到山口,就见一群羊散漫穿过眼前的石子窄路,走到河谷里,羊从容地、像是按着某种秩序走过那片开阔的河滩地。
他用目光搜索放羊人,但四野寂静,只有阳光被风吹出影子。他目送那群气质非凡的羊,看群羊走到河谷喝水,再缓缓地按原路返回,跳上看似高不可攀的巉岩。
羊群在那里停住,回头眺望,羊群和那些被时间雕琢、被风塑性的石头一样沉默,却又有无限的高贵。羊的剪影在他眼里有无限神意。
后来他看到贺兰山的岩画,觉得画面上的羊和他遇见的羊难分彼此。他不由得想,那些羊是从画上走出来的,走到河滩,与山风为伍,在荒芜中寻找草皮子,寻找地衣苔藓啃食,寻找溪水饮;等它们消失在山岩间,是又回到画中去了吧。羊回去,变回山上一块画着羊的石头。
此刻他坐在明亮的秋阳里,听风吹出飒飒的声音,想,只有上帝能养出那一群羊,那样的羊群也只能长在上帝的园里。
而他养的羊,注定拥有羊的命运,死在羊羔的时候,或者活得更长久一点儿死掉。
羊群在夕照中鼓涌,涌向暗夜。 □陈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