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

南方农村报

<< 上一版 下一版 >>

萧红笔下惊人的饥饿描写

来源:南方农村报时间:2018年01月25日版次:13

  萧红(1911年6月2日—1942年1月22日),著名女作家。

  萧红与萧军。

  萧红是一个难以定位的作家,也是“不合时宜”的作家。在全中国都在动员写抗战时,萧红还在做国民性批判,但某种意义上讲,萧红是继承了鲁迅的国民性批判的路线。她很关心小县城里的人,不过在关心他们的时候,是要写出所承载这些人的生活。
  值得注意的是,小县城人人都很忙碌地活着,并且在人人都很穷的情况下,人是一种什么样的状况?其实就是在生活的这片土地上,会产生一种“认命”的态度。有了此态度之后,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事,就会逐渐出现了。人是多么渺小,面对任何改变,只能接受。
  萧红曾对骆宾基说过一句话:“也许,每个人都是隐姓埋名的人,他们的真面目都不知道。我想,我写的那些东西,以后还会不会有人看,但是我知道,我的绯闻,将会永远流传。”但今天,我们只聊萧红绯闻之外的二三事。
  现在到底跟二三十年前不一样了,如今研究萧红的学术文章可以说是汗牛充栋。不只是关于她的人生或者是一些文学史上面的一些考证,公用的一些东西,也关于一些文学理论上面的角度来分析她的作品的价值,你都很容易找到。我们今天在这里谈萧红,就不是跟大家去重复一遍大家已经说过的话,我们其实还可以从很多不同的角度切入她的作品。
  因为她的作品是相当的丰富,例如说《萧红小说散文精选》,里面为她作序的香港的作家洛枫,就特别注意到一点,我觉得这个注意点,正好也是我看她的作品常常看到的地方,我觉得她写得非常好,就讲她的饥饿。
  萧红跟很多现代中国文学作家一样,都喜欢谈食物。但是问题是萧红所写的食物跟别人完全不一样,比如说跟周作人写的茶点,跟林语堂讲的吃食完全不一样。她在写什么样的一种食物的状态呢?
  她的一本文集《商市街》里面,有一篇文章叫《雪天》,她开头是这么写:“我直直是睡了一个整天,这使我不能再睡,小屋子渐渐从灰色变做黑色。睡的背很痛,肩也很痛,并且也饿了。我下床开了灯,在床沿坐了坐,到椅子上坐了坐,扒一扒头发,揉擦两下眼睛,心中感到悠长和无底,好像把我放下一个煤洞里去,并且没有灯笼使我一个人走沉下去。屋子虽然小,在我觉得和一个荒凉的广场一样,屋子墙壁离我比天还远,那是说一切不和我发生关系,那是说我的肚子太空了。”
  这一整段谈的其实就是一件事——她的饥饿。类似的一种描写,你在她《商市街》这组作品里面很容易看得到。《商市街》被认为是她的散文集,是她到了上海之后才写的散文集,是回忆她在哈尔滨跟萧军住在一起的时候。我们知道萧军曾经跟她做过很多年的情人,后来萧军跑去打游击队,去搞革命了。那么萧红就继续做她的文学创作,然后跟端木蕻良在一起,然后再南下到别的地方。
  在这个时候她回忆起当年跟萧军一起的生活,她所谓的《商市街》指的就是在哈尔滨的中央大街上面边上生活的日子。我们知道中央大街在哈尔滨是最重要的大街,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哈尔滨,那时候哈尔滨是东北一个非常国际化的现代大都会。俄罗斯人占了城市人口的差不多五分之一,更不要说后来“九一八”之后来的很多的日本人。
  那么在这样的一个城市里面,这么繁华的大街上,他们曾经很贫苦地寄居在一个叫欧罗巴的旅馆,后来又搬到了萧军当家教的那个家庭里面去。那段日子他们过着有一顿没一顿的生活,所以常常处在饥饿之中。而萧红写饥饿写的那种状态,我觉得是现代作品里面、几乎中国作家里面写得最好的。
  她怎么写饥饿?她不是直接写我饿了什么,而是写很多人在饿的时候的那种百无聊赖,在挨饿的时候你只好睡觉,睡醒了之后你又怎么办呢?继续很无聊地左看看右看看,这么一种荒芜的感觉。
  由于饥饿,所以整个人的身体仿佛都跟自己脱离了,你整个人好像魂都飞掉了一样。跟身边所有东西都失去关联了,而一旦吃饱了,比如说他们常常吃的是列巴圈,也就是面包圈。吃面包圈沾着些白盐,这么硬啃之后她就觉得很饱足了。
  又或者偶尔万一不小心,不晓得怎么弄到一点钱之后,她就会形容自己在大街上走得格外趾高气昂,志得意满,她是以这样的一种方法来写饥饿。不是在谈食物,食物在这里变成了一个最基本的、人之所以还能生存下去的一个条件,不再是美食不再是文化,完全都跟那些东西无关,完全跟中国作家平常谈食物所关心的重点都不一样。
  她把饥饿写成一种关于“人的肉体还能不能活着,还是要被消灭的”——这么基本的状态的时候,她往往看人也是从一个基本的面相——“生存还是不生存”的角度来看。于是我们可以看到在《商市街》里面她写了一个男人,郎华,一般认定他就是萧军。我们可以看得到她写男女之间,就算感情再好,在这个时候很多东西也会曝露出来。
  很多人认为她在评判萧军,说萧军自私,但在我看来恐怕还不只是这样子。比如说这里面有一篇叫《提篮者》:
  “她数到一些那些卖面包的人早上挨家挨户卖面包,提着个篮子。然后她数着,有一天把身上所有的铜板给了卖面包的人,一块黑面包摆在桌子上,郎华回来第一件事,他在面包上掘了一个洞,连帽子也没脱,就嘴里嚼着。又去找白盐,他从外面带进来的冷空气发着腥味,他吃面包鼻子时时滴下清水滴,然后他说:‘来吃啊!’‘就来!’我拿了刷牙缸跑下楼去倒开水,回来时面包差不多只剩硬壳在那里。
  “他紧忙说;‘我吃的真快,怎么吃的这样快?真自私,男人真自私!’然后拿起牙缸来喝水。他说:‘再不吃了。’他说:‘饱了饱了!吃去你的一半还不够吗?男人不好,只顾自己,你的病刚好,一定要吃饱的。’然后跟着他说着说着他的手已凑到面包壳上去,并且另一只手也来了,扭了一块下去,已经送到嘴里,已经咽下他也没有发觉,第二次又来扭,就是这样。”
  她每次写到郎华你都会发现,他怎么那么自私,好像总在跟一个生病的、身体瘦弱的萧红在抢东西吃。并不是那个男人自私,而是恐怕任何人,男女之间到了这么一个最根本的时候,你身体饥饿得几乎不能自控的时候,你就会成为这个样子。又由于萧红总是用这样的一个最底层的角度来看人,所以她看到的也是底层的人生,于是也就脱离掉了我们平常所熟知的那些党派意识形态了。
□梁文道(节选自《开卷八分钟》)
  编者按 76年前,女作家萧红在香港病逝。她的一生可谓是短命、穷困与奔波。这种凄苦的基调埋藏在她不少的作品里。萧红跟很多现代文学作家一样,都喜欢谈食物。不过别人写美食,她写的是饥饿,“睡的背很痛,肩也很痛,并且也饿了。”
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