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过猪崽跟着母猪在田野上游荡觅食时的欢乐情景。
|且听风吟|
所有的猪都免不了挨一刀,养猪就是为了吃肉。很少猪可以活够一年,种猪及母猪例外,可以多活几年。猪圈里的猪仿佛都清醒自己的命运,看上去愁眉苦脸,无精打采,睡眼惺忪,关在猪圈里的猪一辈子不得自由,犹如囚犯。
凤凰村在刚分单干那几年,养的都是本地土猪,猪崽亦由农家母猪所生,黑背白肚,个头矮小,猪肉却鲜美。过得几年,就逐渐被身形长大的“良种”白猪代替了。这种大白猪可以长到二百多斤肉,经济效益更高。大伯父本来养了一头本地母猪,每年都会下一窝小猪,十来个不等。后来见没了市场,也不养母猪了,反而养了一栏白猪。近二十年来,每年做年例,他都要杀一头猪,摆十几桌酒席。猪肉、排骨、下水等在年初六、初七做成各式菜肴,被享用殆尽。另切出一部分猪肉让客人带走。每次杀猪完毕,大伯父都割些猪杂及瘦肉煮一锅汤,叫我也去吃。大伯父只会叫我,他历来瞧不起我父亲。他认为我父亲人又懒,又没本事,活该受苦挨穷。
大伯父是村庄最勤奋的人,每天凌晨,就带子女下地干活,晚上披星戴月归回。大堂哥说过,他十几岁时起,每个山坡几乎都有菜地,光小粪池他就挖了十几个,那不是人干的活。莫说父亲做不到此种地步,就是堂哥们也怨声载道,待成年后自立门户,就纷纷造反了。大伯父烧过石灰,养过母猪,种过蔬菜去卖,总之没有片刻空闲,年逾八十,仍在乡下辛勤耕种。辛勤劳作及经营有方,给大伯父家带来了不菲回报,至少,他在青年及中年时曾先后两次建房子,在村庄称得上是能人。所建房子在当时也算得上是豪宅,这让他大长面子。
父亲耽于想入非非,不是忙着搞创造发明,就是闲散游荡,他每天几乎都要睡到十点左右才起床,喝几碗粥再出工,不到下午一点就回家了。中午休息,待午后四五点才出工,天没黑就回来了。他说夏日阳光太毒,不可曝晒,他刻意避开并禁止我们中午出门,不管是干活还是摘野果或捕鱼。农民最忙碌的是春种秋收,而六月天则要将早稻收割并将晚稻插秧,是谓“双抢”,乡村学校都会让学生放农忙假,父亲仍然不疾不徐,按部就班。而在冬天,我们简直在度假了,显得无所事事。
所有的猪都免不了挨一刀,养猪就是为了吃肉。很少猪可以活够一年,种猪及母猪例外,可以多活几年。猪圈里的猪仿佛都清醒自己的命运,看上去愁眉苦脸,无精打采,睡眼惺忪,关在猪圈里的猪一辈子不得自由,犹如囚犯。也许,它们还会记起做猪崽时跟着母猪在田野上游荡觅食时的欢乐情景,离开母亲之际,亦是失去自由之时。我见过一只狗摇头摆尾,眉开眼笑,也见过一只公鸡昂首啼叫,亢奋不已地扑打翅膀,但很少会看到一头快活的猪。一头驯服的、认命的猪无异于行尸走肉,它连行走的自由都没有。
那年夏天,我遭遇了一头特立独行的猪。它每次总有办法将“弄子”整开,从猪圈跑出来。它是庆会家里的,在田野上打滚,撒欢,像骏马来回奔跑,像狗上蹿下跳。它竟爬上池塘边的歪脖子相思树上去,扑通一声,跳入水塘,又游上塘堤,抖一抖水珠,在塘堤上撒蹄狂奔。它的生命活泼,跳跃,犹如花开,如瀑布迸溅。它不甘心被关在猪圈长大然后被一刀宰杀。即使马上被打死,它也要活得生动和自由。当它一跑出来,庆会带着两个小孩去追赶它,围追堵截,有时跑过数丘稻田,涉过几道溪水,才可能将猪赶上。猪没事,人却累得气喘如牛。没过几天,它又总能偷溜出来,要么拱人番薯,要么践踏菜地,总之惹是生非,一路撒欢。但在更多时候,它只在河畔上缓慢地行走,像牛一样吃鲜嫩的草叶,享用河水的气息和草木的清香,最重要的是辽阔无比的瓦蓝天空及苍茫大地。它常像人一样凝望远山雾岚缭绕着的树木,并久久地仰望天空。它是兴奋的,快活的,更多的时候,像庄稼沉入原野的寂静。
从爷爷的爷爷算起,猪都是圈养的,一只自由的猪让人们无法容忍,哪还了得,不养成野猪了?庆会无论再忙再累,一旦发觉猪出了猪圈,总要纠集人马将其驱赶回来,持着竹鞭、扁担及晾衣竿。在那个云彩变幻晚霞斑斓的天空下,庆会一家人大呼小叫追逐猪的身影,在田野上成了夏日一景。我纳闷猪圈的“弄子”粗如儿臂,栅栏之间的空隙窄小,猪却有办法将弄子移开门槛,这即使是大人用手亦不易做到的事。后来庆会发现了问题的症结,将“弄子”包上铁皮,挖深门槛的“弄子”穴窝,以让“弄子”深陷其中,再浇注水泥,可谓固若金汤,那猪才老老实实地关了几天。它不习惯囚禁的生活,不安地走来走去,像疯狗一样乱叫,倒没有发生庆会最担心的事情:绝食,而是吃得肚皮滚圆。过了些日子,它逐渐安静下来,仿佛听天由命了。庆会放松了警惕。有一天,他发现猪圈的泥墙被猪嘴拱了一个大洞,那猪已不知去向。庆会家人去村庄及附近的山头田垌寻觅,一无所获。有人说它已被贼人盗取。
过了一年许,有人说在中火嶂上见到一头大野猪,长毛獠牙,说是野猪,却又浑身白毛。野猪都是黑色的嘛,遂被视为妖邪,还有人专门组织起来,要将其消灭。那猪不仅行动迅速,还像有不凡的智商,在山头上纵跃,如履平地。曾有不少打柴人都说见过其踪影,却无法接近。恐怕是猪精出没了。我曾一度将它跟庆会的小白猪联系起来,想想又太牵强,起码颜色就不对。庆会家里的猪终究下落不明,这于我来说,总比目睹它被送去食品站宰杀更能接受。后来,我从未见过像它奋起反抗囚禁的猪。
□黄金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