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村的昼与夜》,黄金明 著,花城出版社2018年5月出版。
翻开《凤凰村的昼与夜》的那一刻,才惊觉摆在我面前的不只是一本书,而是一个来自“同时代人”的“残酷事实”。这种“同时代人”的“残酷事实”之感慨,与其说来自黄金明与我都是人到中年的70后,倒不如说来自黄金明对于当下这个喧嚣时代“不合时宜”的观察、记忆和描绘。他试图将这个盛世引以为傲的东西,这个时代的城市繁华和田园诗意,理解为一种现代文明的症候,一种处于过去与未来或者说方生方死之间的牢笼。因为在他看来,当代中国70后乡镇知识青年的生命似乎都将无一例外地被现代化的历史热病消耗殆尽,在群体的狂欢中彷徨于无地,成为历史的尘埃。
一个作家想要成为同时代人,使自己的写作具有当代性,就必须目不转睛地凝视自己的时代,充满勇气地去感知时代的黑暗,而不是讴歌时代的光芒。后文革时代的中国,尤其是1992年市场化以来的中国,是一个由乡土中国向城乡中国急剧转型的中国。70后乡镇青年正是这个过程中受到冲击最大感受也最深的一个群体。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无法忍受乡村的贫瘠,不得不背井离乡,或在现代化都市的骄阳烈火工地上与钢筋水泥搏斗,或辗转腾挪于都市阴暗潮湿的角落。他们中的极少数人,在贫穷与饥饿中,挤过千军万马的高考独木桥,从乡村逃逸出来,进入城市读大学,成为城里人。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在城市站稳脚跟的这些乡镇知识青年,在新世纪蓦然回首,发现所谓的扎根城市,其实大多只不过是梦幻一场,因为他们无根的命运早已被这个时代注定。他们要开始新的逃逸,从城市逃回乡村,试图调动乡村记忆和历史经验,重建破碎的自我,拼贴个人的完整形象。
然而,最令人尴尬和痛苦的现实,也就是最残酷的事实就是: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童年时的乡村已然面目全非。他们已经无处可逃!《凤凰村的昼与夜》以其鲜活的记忆和经验,就这样触动着我这样一个因求学而进城的乡村知识青年的记忆,猛击着我的灵魂。正是在同时代人的意义上,黄金明《凤凰村的昼与夜》中每篇文章的写作,都是对整整一代70后乡镇青年记忆的一次述行性的“测绘”与“建造”:沿着潜能充足的经验的逃逸线所进行的一次饶有兴味的空间滑移;一种再创造的风景重建,再度生产出当代中国70后乡镇青年的生存时空。
我们看到黄金明端着一盏文学之灯从光明的不夜城广州暂时逃逸出来,走进童年幽暗的化州河谷,沿着往昔的河岸颠颠撞撞地前行,努力重建河流的场景,恢复它的颜色和声音,用昏暗的记忆之光照亮昔日土地上的少年往事。这样的写作看似容易,实则最需要诚实的勇气,尤其在如今这样一个人艰不拆,越来越虚无的时代。
黄金明的记忆掺杂着冥想,他与河流交谈,尼采所说的“你在凝视着深渊的同时,深渊也在凝视着你”,被他具象化地挪用在一个两岁儿童与河流的相互凝视之中,挪用在一个少年与水井的相互凝视之中。沾染了现代思想气息的记忆之光沿着清澈舒缓的河流返回时间的洞穴。他看到自己趴在祖母的背上,看到祖母那一团灰黑的身影置身于白色的鹅群,就像看一幅带着时间印痕的木刻版画。家鹅扑打翅膀却无法飞翔的场景,让他承受着鹅群的沮丧,而“我的失望乃是十二只鹅失望的总和”,似乎不是来自回忆,而是来自西川的《十二只天鹅》。这种夹杂着虚构与阅读经验的笔墨,正是新世纪汉语散文写作的新特征,但也给读者的阅读造成了困扰。当散文作者都开始用现在指挥记忆涂抹过去的时候,我们该如何看待在当代散文中悄无声息发生的作家姿态与自我意识的这种剧烈巨变?特里林告诉我们不要惊慌失措,因为如果从黑格尔的历史人类学出发,就必须从相反的观点来看待真诚,它是退步的,喜欢往后看,留恋于昔日的自我身份,处在自我与分裂之间,而如果自我要发展真正的、完全的自由的,分裂就是必要的。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黄金明从都市逃逸出来,沿着河流回到诗人出生地的写作,就是一种必要的分裂。
他在不惑的年龄,从人生的岔路口穿越雾气弥漫的清晨和暮色四合的黄昏,来到少年的桥边,试图从一座桥梁的生命史读懂当年那个乡村少年分裂、成长又走向彷徨茫然的生命史。也许经过另一座桥,黄金明会看到草木丛生的人生美景,他却在市场经济时代,走上了一座人迹罕至的文学之桥,犹如弗罗斯特走上了那条更少人走的林中路。躲在被窝中打着手电看文学课外书,入读中文系,编校园文学刊物和报纸副刊,成为职业作家,黄金明这一切的人生选择,如今看来,都是为了言说那些魂牵梦绕的乡村记忆而进行的文学修行。
大都市单调的日常生活时刻在毁灭着生命的直接经验。这种毁灭并非所谓的生活质量低下或相比过去缺乏意义造成的,相反,日常生活中或许从未像现在发生如此意义丰富的众多事件。与己无关的大都市繁华,因为无法转化为切身的经验,往往使得我们的日常生活前所未有地无法忍受。事实与经验之间的分离让他不得不把自己的贫乏放到同样丧失了经验能力的同时代人的门口。凝视时代黑暗的黄金明,希望得到以往生命经验的支持,就像一个站在地面上的人在想象中一次一步地将自己举高,直到认知的最高层次。
如果说从乡村逃向城市是为了逃避事实上的贫乏,那么从作为终点的城市逃向生命起点的乡村,试图将以往生命的事实转化为生命的经验,则是为了从“经验的贫乏”窘境中逃逸出来。黄金明用记忆将岭南乡村的生活经验从时代无意识的大他者手中解放出来,河流、桥梁、井台、农场、稻穗、番薯、萝卜、蝉、洞穴、学校、夜晚、歌声、劳动课,诸如此类的乡村物象和场景,被一条德勒兹式的逃逸线串成一条生命线,让来自乡镇的70后青年读者再一次遭逢乡村已然消失的种种神秘之事和奇迹之物。所有关于物象和场景的记忆,因为经过现代人文思想的蒸馏,非但没有止步于少年视野下的乡野传奇,而是经常由此展开当代乡村历史的反思和个体生命的形而上之思。故乡历史与个体生命互动相生的沉思,或许正是无数被乡村与城市的张力关系捕获的70后乡镇知识青年,在阅读《凤凰村的昼与夜》时刻意寻找并有所会心的地方。 □陈芝国
他在不惑的年龄,从人生的岔路口穿越雾气弥漫的清晨和暮色四合的黄昏,来到少年的桥边,试图从一座桥梁的生命史读懂当年那个乡村少年分裂、成长又走向彷徨茫然的生命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