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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农村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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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一角钱酱油

来源:南方农村报时间:2021年01月16日版次:13

  我离开合作商店,简直是一次逃亡。 插图 韦民

  没想到向来轻松快活的路,现在却异常飘忽,不可捉摸。尽管如此,我还是一厢情愿地做着种种设想。眼看合作商店就要到了,我在街边一棵远离人群的树下,将票子对折,之后再对折,露出绿色的币面。我暗暗祈祷售货员不要将它展开,千万不要!
  也不知道是哪一天,我忽然就可以上街打酱油了,这一天似乎并不需要什么仪式,自然而然就来了。我们那里说哪个伢儿会打酱油了,是指小孩子到了五六岁,能帮大人干一些简单的出门的活了。这样的活先前由哥哥做,后来是姐姐,现在我能做了,父亲便不再喊他们。我十分乐意跑这样的腿,既可以逛逛街,在图书摊子上瞄一瞄,又可以看看合作商店里琳琅的南货,更何况,偶尔还能收获几分跑腿的奖赏,比在家里傻玩有味得多。
  父亲叫我出门买烟买盐打酒打煤油,总是很有规律,一般拿多少钱买多少东西,钱数比较固定,几乎从不增加也不减少,尤其打酱油,父亲总会给我一角钱。我从未想过父亲为什么总是拿一角钱给我,一角钱能打多少酱油呢,只不过很少的半瓶。但一角钱对我来说,等于60个莲子,等于10颗棒棒糖,等于5小杯豌豆,等于一包能吃上几天的红姜,这样的联想令我倍感愉快。父母每次给零花钱,都壹分贰分地给,如果我还能帮着扫地洗碗,间或也有伍分的奖励,但要一次性拥有一角钱或者更多的钱,只有等到除夕守岁的时候。而那些零花钱几乎没在我身上过过夜,刚一到手,它就牵着我往吕家婆的铺子跑。
  又要打酱油了,和往常一样,父亲叫我打一角钱的酱油,我把钱捏在手心,拿起酱油瓶,边走边跳出了门。拐弯,拐弯,再拐弯,出巷口,经过俞梅姣家,经过黄胖子家,经过余六生家,我边走边左顾右盼。转眼过了冇耳朵家,也就到了街上,这里离打酱油的合作商店大约还有一半的路程。就在此刻,一个奇妙的瞬间,令我忘却了周围的存在,我沉浸在恍惚的惊喜中——怎么可能呢,父亲给的明明是一张枣红色的票子,我手里捏着的竟然是一张绿颜色的纸币!这个不经意的发现使我睁大了眼睛,我站定,怔怔地看着,手里的确是绿色的贰角!当我把票子翻过来,奇怪的是,正面还是枣红的壹角。一霎那,幻想,犹疑,激动,飞扬,我说不清,也许还有更多交集的心情,撒满了去往合作商店的路。
  正是这张纸币的意外闯入,使我经历了一次从未有过的心理体验,它将我折磨在壹角和贰角之间。它为什么就不能是贰角呢!多数时候,我会自信地这么认定,那样的话,打完酱油后我还能剩下壹角。这样想着,莲子棒棒糖豌豆生姜的香甜接踵而来,美滋滋的味道顺着舌尖流入体内。然而这种自信很快就散了架,只要想到壹角的那面,又仿佛撕开了我的伤疤,沮丧继而潮水般涌来。我像是牵着一匹难以驾驭的马,努力将马头往东边拉,可马匹总朝西边张望。
  没想到向来轻松快活的路,现在却异常飘忽,不可捉摸。尽管如此,我还是一厢情愿地做着种种设想。眼看合作商店就要到了,我在街边一棵远离人群的树下,将票子对折,之后再对折,露出绿色的币面。我暗暗祈祷售货员不要将它展开,千万不要!同时,无法抑制的慌乱也正悄悄袭来,我捏着纸币,也捏满了汗水。
  合作商店里没有一个顾客,就夜蚊子一个人守着柜台。夜蚊子靠在货架上,手捅在蓝色工作服的荷包里,眼睛眯糊着,半瞌睡的样子。说不定自己来得正是时候呢!忐忑之余,我生出一丝窃喜。我镇了镇,按捺住心跳,踮起脚,将酱油瓶子伸至玻璃柜台。夜蚊子不愧为老师傅,有着职业的敏锐——瓶子只轻轻一搁,他的头便猛地往前一颤,旋即走过来。“打一角钱的酱油”,我口齿极其清晰(怕是有生以来口齿最清晰的一次),同时将纸币递上去。票子被接过去,我死死盯随夜蚊子的手。夜蚊子对票子瞟了一眼,就背转过身,我暗自庆幸起即将的成功来。然而票子没有丢进钱盒,成功还没有把握,我的心还悬着,不能完全松懈下来。夜蚊子走近钱盒,忽地将折好的票子打开来,这个突然袭击,令我狂乱的心顿时跌落谷底,完了,完了!然而一路上的异想又支撑我怀抱最后的一丝侥幸。这时,夜蚊子干脆将票子翻个面,我的脸立刻火烧火燎,如意算盘就要被戳穿了,我像一个偷了鸡摸了狗的人,目无定珠,不敢直视夜蚊子。
  悉心经营的秘密一旦败露,往往会引发一个人的恨心。结果和我预料的一样,钱往盒子里一扔,夜蚊子半点找钱的迹象也没有,径直走到酱油缸边,取下吊子,熟练地从缸里吊起酱油来……整个过程中,夜蚊子并没有说话,连看都没看我一眼,只当什么也没有发生。这件事情却在我心里激起层层波澜。后来,夜蚊子一直没给我留下好印象,我想理应与此事密切相关。原来,恨一个人就是这么简单,甚至不需要什么理由,即便有理由,也可能牵强,摆不上台面。但恨就是恨,免不了,哪怕偷偷地恨也要。恨来得莫名其妙,就像一个喷嚏,不知什么时候来,来了就必须发泄出来。当你恨上一个人,不免会辅以添枝加叶和歪曲夸大的挖苦和贬讽,聊慰嘴上的痛快,也算报一箭之仇。
  我离开合作商店,简直是一次逃亡。羞愧难当之中,我心急如焚,踢到了门槛,一个趔趄几乎令我栽倒。到了街上,我方才觉着背后没有眼睛盯住了,我对夜蚊子的恨也就在这一刻明目张胆起来。夜蚊子啊,夜蚊子,老了老了还精得要命。一个售货员,再了不起,顶多也就是搞点削价品,神个鬼呀神,合作商店是公家的,又不是你夜蚊子的。难怪背地里都叫你“夜蚊子”,专盯人不是,一准不是什么好人,我甚至由此推断出“夜蚊子”这诨名的得来。不用说,这次打酱油事件让我对夜蚊子的耿耿于怀延续了很长一段时间,连我自己也感到震惊,直到我跟家里人提起此事,并成为全家茶余饭后的一个笑料,已经是十多年后的事了。     □聂小雨
  我离开合作商店,简直是一次逃亡。         插图 韦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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