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天气潮湿。那袋乌橄榄长出了灰白色的霉。那些霉长长的，从里面，从鎅口处冒出来。母亲对着那些乌橄榄叹气，她一定是对自己的做法感到懊恼。这么好的乌橄榄，就这么样地变坏了。
　　我曾经以为乌橄榄就是青橄榄泡制的。在老家一带，包括镇上，有许多腌制水果的高手。比如，酸涩无比的油甘子，经过他们的手，就变得酸酸甜甜，极为可口；比如，青涩坚硬的番石榴，在他们那里呆上一段时间，就变得松松软软，甜津，并且有一种甘草的余味，让人忍不住还要去舔吮刚刚拿过它们的手。他们就像魔术师，让世上一切难以下咽的食物，都变得香甜。
　　改变我这一认识的，是那个挑着担子穿村过巷的高高瘦瘦的货郎。他告诉我，青橄榄和乌橄榄都是橄榄，但完全不同，青橄榄可以生吃，乌橄榄必须用开水焯过。每年冬天，他的货筐里一定会有一盆浸泡在水里的乌橄榄。我想那一盆肯定是开水，只是，慢慢变凉了。他的乌橄榄要价并不高，一个番薯可以换两粒。当然，这番薯不能太小，而且千万不能有发臭的地方。每到冬天，只要天气变冷，下过霜的地里的那些番薯经不起冻，挖回家放上两天，皮就开始泛黑，有的地方还长出了冻疮，散发出氨水一样刺鼻的异味。他肯定是不要的。我对乌橄榄并没有特别的好感，硬，味平，些许涩，有淡淡的橄榄的香味，但我还是不时会从家里偷些番薯来换。我看中的是乌橄榄的核，那两头尖中间鼓形状像小船一样、却又非常滑溜的核，还有核里面的果仁。一个乌橄榄核，只有两片果仁。果仁扁长，中间稍鼓，脆，香。我后来才知道，这果仁在月饼界叫伍仁。大名鼎鼎的伍仁月饼，里面一定会有这种果仁。
　　那个时候，在我们孩子中间流行一种游戏，道具就是这乌橄榄核。在地上挖一个不大的坑，再划一条线。参加游戏的孩子拿出数量相同的核，固定站在离坑稍远的一个地方，把凑齐的橄核抛向那个坑，进了坑的，归抛的人。大家用猜拳的方式决定出场的顺序。我沉缅于这一游戏中，曾经，我身上的所有口袋都装满了赢来的橄核，它们随着我的行走或者奔跑而发出英雄一样的吟唱。那一刻，我小小的脸上写满了大大的得意和骄傲。它曾经就是我童年时期引以为荣的唯一一段经历。
　　是父亲的一个朋友，让我知道了乌橄榄不仅仅是小孩喜欢的零食，它还可以成为饭桌上的一道菜。
　　他拎着一大袋鎅了口的乌橄榄上我家。我估摸那满满的一袋应该有五斤。那也是我第一次看到只有肉没有核的乌橄榄。鎅开的两边大小相同，用刀能鎅得这么匀称实在了不起。那个叔叔告诉我，不是用刀，是用绳子。绳子套在焯过水、变软了的乌橄榄中间，用力一拉，就分成两边了，再把分开的口用手压上，放在太阳底下暴晒，可以存放很长的时间。那天中午，母亲用乌橄榄炒五花肉，味道极香，油汪汪的，咬上一口，既有油香又有榄香。母亲还用乌橄榄蒸鱼，乌橄榄软软的，裹挟着鱼的鲜味，香美无比。
　　我就惦记上了叔叔留下的那些乌橄榄。可是，母亲却像是忘记了一样。我知道她是舍不得，舍不得那么快就把它吃完。镇上的市场有卖，但那要花钱。家里肯定是没有钱去买这样的东西回来当一日三餐的菜。只有在家里来了客人，或者过节，或者祖先的忌日时，母亲才会从那袋子里摸出一把，用水浸泡，然后，做成一道菜。
　　南方的天气潮湿。那袋乌橄榄长出了灰白色的霉。那些霉长长的，从里面，从开口处冒出来。母亲对着那些乌橄榄叹气，她一定是对自己的做法感到懊恼。这么好的乌橄榄，就这么样地变坏了。父亲说，算了，不要了，变质长霉的东西不能吃，容易坏肚子。可是，母亲舍不得，她把那些剩下的乌橄榄倒进水桶里，一个一个洗，从里到外，然后，又放在太阳下晒。那天晚上，她就用这些乌橄榄蒸了一条黄花鱼。
　　我吃了很多。可是，到了睡觉前，我又吐又拉的，病倒了。
□陈小虎
　　他的乌橄榄要价不高，一个番薯可以换两粒。　　　　 插图 韦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