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鲇鱼须，几乎找不到另一棵泡桐，或是能和我家泡桐媲美的大树。我家的泡桐好比肖老边的狗，刘子敬家的母猪，早已根植在街坊们心中，成为一家的标志，找到泡桐树，也就到了我家。
　　问起去聂家怎么走，人们准会手指南头，之后双手做出环抱状，说，煤建站对面的堤边上，门口有一棵蛮大的泡桐树，好找得很。这样回答，仿佛泡桐树也姓聂。
　　在鲇鱼须，几乎找不到另一棵泡桐，或是能和我家泡桐媲美的大树。我家的泡桐好比肖老边的狗，刘子敬家的母猪，早已根植在街坊们心中，成为一家的标志，找到泡桐树，也就到了我家。
　　我家这棵泡桐，从挖土，栽培，发芽，长出新枝，到冲上云天，似乎在一夜之间。起初谁也没有留意，直到它根深叶茂，一天胜比一天地抢夺人们的视线。泡桐树干笔直粗壮，两个成年人合抱只能勉强围拢，其树冠犹如一把擎天巨伞，我们家三间瓦房中的两间全在它的掩护之下，人站在禾场上任何位置向上仰望，只能从树叶与树叶间的空隙里，漏见星星点点的蓝天。泡桐树下是乘凉的好地方，即使夏天的正午，坐在下面也感受不到一丝炎热。三五伙伴在和风吹拂的泡桐树下玩耍，再来一支冰棒或雪糕，是极惬意的享受。
　　我的暑假大抵在泡桐树下度过。所幸的是，父亲好像没有暑假，每天照常去学校，只是不那么按时准点。我坐在摊开的暑假作业前，一边惦着外面的小伙伴，一边留意厢房那边父亲的动静。伙伴们知道我父亲还没出门，也不等我，早早地在远离我家的阶沿边拍起了扬花。父亲一出门，向右拐，过了郑家，再转个弯，马上有孩子叫起来，“走了，走了。”于是，一身臭汗的孩子们集体转战泡桐树下，我随即将藏在抽屉底下的扬花抠出来，飞身门外，“我来一个，重新开始。”父亲不在，我们的快乐是完整的。直到太阳落山，大人们下班了，小伙伴们这才数着各自的战利品回家。我是通常的输家。打波、拍扬花、板炮是男孩子的专利，我力气小，技术又差，可我偏对女孩子热衷的踢房子、踢毽子、跳绳、跳橡皮筋鲜有兴趣，只好跟着一帮男孩子混，怎么说也比望着暑假作业有味啊。我不像其他孩子，为扬花压没压角争得红脸杀黑脸，我家有的是旧书废纸，输完了再折就是。我不愿折的时候，甩一本废书给哪个小孩，他们还不屁颠屁颠地帮我折好！我顺利打入男孩团体，除了不怕输，当然还得归功这棵遮阳庇荫的泡桐。
　　泡桐树还有另一个功能，情况紧急时，它便是理想的藏身之地。有几回，父亲出门没几分钟，又折了回来，眼尖者赶紧示意我，“快！快！快！”我立马躲到泡桐树后，待父亲取了东西再次出门，拐进郑家那边的巷子，伙伴们再替我解除警报。小朋友们抓木脑壳，也都喜欢抢占泡桐树后面，按照先到先得的原则，其他人只得另寻他法。泡桐树的藏身功能发挥得最好的一次要数初一那年暑假。混迹男孩们中间，我和他们一样，习惯赤膊上阵，凉鞋也不穿，只着一条花短裤。我个子不高，皮肤又黑，且留着短发，不仔细，是看不出什么状况的。由于上学早，虽然进了初中，也看不出我和小学生有什么差别。比我更男孩的要数董家的三辉，比我还黑不说，她走起路来也颇像男孩，威武雄壮不拘小节的样子。不过她技术比我强得多，一天下来往往凯旋而归。那天下午约莫三四点，扬花拍得热火朝天的我，不经意的一个抬头，瞅见大堤上一群游手好闲的男孩，似曾相识，我定睛，正是我们班的几个男同学。我立马闪身泡桐树后，顾不得手里的扬花散落一地。伙伴们不知所以，以为我父亲来了，左顾右盼着，没什么敌情啊。三辉跑过来，我指了指堤上，又指了指赤身的自己。直到男同学们在堤上越变越小，辨不清谁是谁了，我才如释重负。夜里躺在床上，我还在庆幸，要是没有泡桐树，今天可死定了。尤其那个讨厌的蔡先炎同学，在班上，属于典型的唯恐天下不乱者，其最大嗜好就是拿同学寻开心，惹全班哄堂大笑。入了初中，女同学都知道在短袖里加件小背心了，我还光着上身，那情景要是经他的臭嘴一加工，还不叫人笑掉大牙。谢天谢地，亏了泡桐树保佑！
　　泡桐树是聂家的福星，人们都这么说。来我家的客人，进屋之前，定会对屹立门前的参天泡桐大加赞赏。还有人当着父亲预言，有了这苍劲的泡桐，儿子准保考名牌。父亲笑着，不作回应，心里乐滋滋的。
　　一棵树真的能带来好运？我抬头凝望岿然的泡桐，每一根分支都清晰干脆，每一片树叶都勃勃向上，有时我还站在高高的堤上眺望，怎么也望不到泡桐树的芯。当初父亲选择泡桐，是听说泡桐长得快，有立竿见影的效果。搬到南街之后，父亲在屋前屋后栽了十多根泡桐，一米多高的树苗，拇指那么粗，两三年下来，泡桐就长成碗口那么粗，将同时种下的杉树、楝树远远撂在后头。可惜的是，十多棵泡桐后来只剩下屋檐边这一棵。日久天长，泡桐树根蔓延到地基下面，弄得房里和阶沿上的水泥都蹦得变了形。当我发现房间的水泥地有些突起，立刻报告父亲，父亲并不以为然。此后每每有人谈起泡桐，父亲都会说，这树厉害，要把我们家的房子撬起来啦！随着水泥地板一块块暴出，我担心整个房屋会被泡桐树撬翻。有人建议将泡桐树挪个地方，又有人说人挪活树挪死，哪里有挪树的道理。人家怎么说，父亲都不大理会，任泡桐树自生自灭。
　　真正令我对泡桐树产生恐惧的是树上掉下来的虫子。每当泡桐枝繁叶茂，总有几只蓄着长长胡须的毛虫，说不定什么时候掉在你跟前。虫子绿莹莹的，又粗又肥，足有四五厘米长，是我见过的最大的虫子。虫子无腿无脚，身上一环一环的，像根伸缩自如的弹簧。别看它老态龙钟，一点一点丈量着大地，行动起来却从容不迫，眨眼工夫，能爬出好几米。每次看见毛虫在地上缓缓蠕动，都惊出我满身鸡皮疙瘩，尖叫着夺命而逃。胆大的男孩捡根树枝，挑起虫子四处吓人，弄得女孩们不是和我一样躲进屋里，就是闭上眼睛抱紧大人。我是绝不敢闭上眼睛的，那样更容易生发联想。我相信，对一条绿莹莹的缓缓蠕动的毛虫的想像远比毛虫本身可怕，那一刻，我成了病床上的重症患者，纵然世间万物无限美好，我甘愿断了念想，举手投降！冷静的时刻，我又希望找到一种克服的良方，不过终是枉费心机。至今我也不懂，一条小小的飞不起跑不快的虫子，何以令我万般惊厥，立刻摊软，并且生生不息。
　　有了这样的经历，不管玩得多么投入多么带劲，我绝不敢忘形。泡桐树上蝉壳多，蝉壳是中药，和乌龟壳一样能卖得好价钱。我将长篙、板凳、塑料袋准备好，哥哥站在板凳上一个一个地拨。我始终抱着双臂，站在阶沿上，生怕有毛虫出奇不意地掉落。邻里的孩子则睁大眼睛帮着寻树上的蝉壳，有时候寻到的竟是一只毛虫，我赶紧退到门槛的位置，盯着掉在地面的每一样东西。收荒货的一来，一包蝉壳能兑三四块钱，比其他小孩费了大半年攒的牙膏袋子值钱得多，这又让我暂时忘了惊恐，得意不止。
　　最后一次见到泡桐树，是婆婆离开那年。去坟山的路上，送葬队伍从南头经过，不知是我长大了还是泡桐树变小了，泡桐树又瘦又干，一片树叶也没有，看上去异常凄凉。其时，已是春暖花开的四月，我站在曾经站过无数次的大堤上。　　　　　　　　□聂小雨
　　泡桐树开花也是极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