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世间 |
　　小鸡不尿尿，各有各的道。
　　我在靖安街走了两圈，可怎么也想不清楚一个问题。父亲为什么不愿意到城里来生活呢？这里的街路比农村的乡道宽阔，不会一刮风就尘土飞扬，迷得人睁不开眼，也不会一下雨就泥泞不堪，让你找不到落脚的地方。这里出门就是宽敞明亮的盒马超市和琳琅满目到购不完的商品，临街的便利店灯总是开到下半夜，让人感觉黄昏连接着黎明。二路公交车一直开到小区门口，似乎从家里一抬腿就直接跨到了车上。可是父亲还不愿意来城里，他宁愿守在人丁稀落的榆树屯，每天面对着静得吓人的空空院落，默默抽完一支又一支浓烈的卷烟。
　　自打母亲去世后，我便觉得父亲不应该再留在农村了。
　　父亲的年纪大了，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年纪大了的人连鼾声都会戛然而止，而身边无人，要是有点啥事，咋办？你要如何生活？
　　父亲几乎没有抬起眼皮儿正式看我一眼，回答说：“咋活？小鸡不尿尿，各有各的道！”
　　我认为他这种回答问题的方式是投机取巧。便又重复一遍：“我就问你为啥不进城？”
　　父亲并没有停下他手里的活计。他紧握锄头把的手，一前一后，用力拉伸着，每一锄下去都铿锵有力。这些日子天气有些干旱，大概有一个多月没下雨了，于是，这铿锵的锄头下去便会狼烟四起、火光四射。
　　我们家在农村尚有一个二亩地的大园子，父亲总说他的园子一年能出八千块钱，咋能不侍弄呢？那可是实实在在的钱啊！可我觉得这钱对他来说也没啥大用，他和我母亲一样，一生节俭，吃的用的从不乱花一分钱。可那又怎样，他无非是有一个日渐增长的存款数额，那也就是个数字而已。
　　“唉，我是真的不习惯！”
　　被我逼问得急了，父亲就说：“我又不是没在城里待过。我也想像别人一样，每天除了吃饭就是逛街，穿得油光水滑的，可是我又做不到！那让我感觉很难过。”
　　确实，在母亲走后父亲也曾一度来城里小住，少则三五日，多则七八天。但他从不告诉我来去的理由，只是一味地我行我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哪怕是一顿午饭也是该免的都免了。
　　“城里就不比农村强？这里一天到晚灰头土脸，屋子又不严实，苍蝇哄哄的像是轰炸机在轮班轰炸，想睡个好觉都难！”我说，“你倒底有啥不习惯的？”
　　“有啥不习惯？我不习惯的地方多了。我受不了路上汽车一辆挨着一辆，看起来就像是甲壳虫，挤在一根草叶上爬行，没事儿过个马路还得看红绿灯！我更不愿意听一天到晚挖掘机的轰鸣，也不知道你们那城里咋总有干不完的工程！都后半夜了，塔吊上还是灯火通明！要说这些我倒还能忍受，最让我不习惯的是，出去溜个弯吧，在外面走了一大圈，还得回屋里尿尿——别扭！”
　　“那你就一个人在农村？就这条件，饭咋做？你自己行吗？”
　　父亲笑了：“你放心，还是那句老话，小鸡不尿尿——各有各的道。”
　　没办法，我又白回来一趟。原想着这次一定要让他跟我回去的，我不知道这勉强的顺从是否正确，但是却只能如此。
　　一个月后，我没打招呼就直接回了家，我要看一看父亲究竟是如何打发他一个人的生活，我更想知道他所谓的小鸡不尿尿又是怎样的一个道法自然。
　　当我到家时，父亲正在吃午饭，桌上有两个玉米面饼子，饼子不太成形，稀趴趴的一片，上面清晰地印着五个粗大的指痕，三长两短。旁边有一盘炒土豆片，似是糊了，黑乎乎的。
　　父亲见是我，尴尬地笑笑：“技术不太成熟，没弄好，下次就有经验了！”
　　我知道我总是无法改变他的决定，也无法改变目前的一切。
　　我决定没事多回几次家，哪怕是一个月一次也是好的。他不来，只好我去，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春节前夕，我决定带八岁的儿子一块回去，也好给家里增添一些活跃的气氛。以前母亲在时，只要我带儿子回家，家里就其乐融融，仿佛一切话题都在这一刻敞开了。可是，让我没想到的是，这次儿子竟然断然拒绝了我的邀约。
　　他很是无奈地说：“爸，我不想去农村了，我实在不习惯村里的生活。别的都还可以，就是上厕所不行，太冻屁股了！”
　　我也很无奈，只好独自前往，那毕竟是我出生的地方。我忽然明白了，小鸡不尿尿，各有各的道。　　　　　　□刘洪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