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我在家闲来无事掏出手机上网买些松子软糖解馋。
　　谁料，一家苏州的糖果店里居然卖一种鲜见的江南咸货——虾籽鲞鱼。好奇的我立即下单买了两盒。
　　第二天快递送货上门，心急如焚的我拆了包裹，撕了包装，取了筷子一尝为快。咸、甜、鲜、香，四位一体经由舌尖直窜脑门，齁得我一个激灵，嘴巴里最后只剩下咸香。
　　虾籽鲞鱼到底是什么来路？为搞清楚这个美食盲点，我弯腰从垃圾袋里翻出它的包装纸。原来它是一款地道的苏州风味美食，以鲞鱼为主料，辅以黄金饱满的虾籽，用苏州传统的卤菜工艺，经过浸、晒、炸、卤等工序制成，是吃粥的理想伴侣。
　　当晚我就煮了一锅粥，只为配上一块虾籽鲞鱼，尝尝何谓“理想伴侣”。待一切准备就绪，我一声招呼把家人都聚拢到餐桌前。大家对着各自面前的一碗白粥一脸诧异，纷纷把疑惑的眼神抛给我。因为晚上喝粥在我家绝对是个重大意外。我故弄玄虚地宣布，今晚吃苏式轻食，接着起身冲进厨房献宝似的端上今晚的主角——虾籽鲞鱼。
　　妈看着雪白的瓷盘里装着一块黑黢黢的长方形问道：“丹丹，这是什么？我看着眼生，像是没吃过。”我爸接话：“不会是臭豆腐吧！”我儿子也来凑热闹，“这黑乎乎的不会是毒药吧！”
　　“来来来，开吃！”说罢，我用筷子掰断虾籽鲞鱼的一个个边角分给大家。很快，白粥上粘上了暗红色的虾籽，颗颗纤小圆润，令人心生欢喜。我习惯性地招呼全家赶紧趁热吃，却发现大家一脸茫然，暴露出一副无从下手的样子。此时此刻，我感受到命运的召唤，所谓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就是此时此刻我要接受命运的安排，为家人做一次苏式轻食的标准示范。
　　我笑意盈盈地说：“亲爱的家人们，来，拿起你们的筷子，像我这样迅速搅拌，小小的虾籽就分散到各处。”瞬间，白粥加速雾气缭绕，散发出稻米特有的清甜香。虾籽鲞鱼的鲜咸香在热的驱动下也开始蠢蠢欲动，两种香在空气里相互致意，相互握手，相互拥抱，让人忍不住啜上一口。呵！这哪是包装纸上说的理想伴侣，简直是千年一遇的灵魂伴侣！眼前白雾袅袅，我如痴如醉地享受着这销魂的滋味，浑然忘言。 
　　“啊，好难吃！我不喜欢这个味道。我要吃真正的白米粥！”儿子第一个决绝地向我提出抗议。我始料未及，扶着被雾气熏得模糊的眼镜说，“不至于吧，你再试试。”“至于，就至于。我要吃白粥，真正的白粥，原味白粥。”再强大的母亲也抵不住儿子排比的气势。我只好深吸一口气，走进厨房，默默拿出一个干净的碗给娃重新盛一碗白粥，真正的白粥，原味。
　　待我把原味白粥端上桌时，我妈叫嚷起来：“齁死了啦！这什么鱼？咸鱼不像咸鱼，还有酒气。”我赶紧自由发挥：“醉咸鱼，醉咸鱼，再尝尝，适应了这个味道就好了呀。”
　　我妈用极不信任的眼神看了我一眼，在她眼里我像极了一个到处坑蒙拐骗招摇过市的江湖郎中，“我还是去厨房开一包榨菜吧！实在吃不下去了。”妈就这么轻飘飘地说了一句，在我听来好像是在宣告跟我割席而坐。
　　我悻悻地坐下捧起碗，忽然儿子扭头对着厨房叫嚷：“阿婆，我也要一包榨菜！”天哪，今晚虾籽鲞鱼的开场就这样凄惨吗？我决定一试究竟。
　　先用筷子夹起鱼肉轻轻咬上第一口，里面有好多细细长长的鱼刺。目测有点危险，吃个鱼绝不能被鱼刺扼住生命的喉咙。我当机立断，放下筷子，左手捏住鱼块，右手来个徒手拔刺。平生第一次如此粗鲁又豪放地以这种画风吃咸鱼，料想写出“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的豪放派词人苏轼都要喊我一声小阿姐了。就着烫嘴的白粥，嚼着虾籽鲞鱼紧致的鱼肉，这种既平淡又浓烈的体验真是迷死人！此时此刻，餐桌上能跟我产生味觉共鸣的只有我爸了。
　　毫不夸张地说，虾籽鲞鱼是复杂味道的集大成者。它身上最令我迷恋的地方就是那直逼灵魂的香气。它的鱼块因为裹挟着酒香所以带着光速一般的穿透力，令它在咸货中脱颖而出，独树一帜，拔得头筹。虾籽鲞鱼的鱼肉紧致而有嚼劲，鱼骨酥脆有滋味，经得起反复咂摸。最诱人的自然是它的虾籽，若甜若咸，似有似无，悠长曼妙，好似昆曲里的水磨腔，又似苏州园林里的曲径通幽，迂回曲折，别有洞天。虾籽鲞鱼吃的大概就是这种吴中雅韵，江南之味。在我眼里，它俨然已是舌尖上苏州味道的地理坐标。
　　就在我被虾子鲞鱼迷得五迷三道的时候，我爸吃饭放下了碗筷，拍拍我的肩膀，掏心掏肺地对我说：“以后不要买这种怪七怪八的东西，浪费钱不说，还影响身体。手机上天天有人说，腌制品不是啥好东西，里面有致癌物质。我年纪大了，吃点青菜萝卜保平安。你就让我多活几年吧。谢谢你了。”
　　啊，我张大了嘴巴，只发出“啊”的一半声音，还有一半的音被我惆怅的心吸回肚子里了。
　　实话说，在吃虾籽鲞鱼之前，我从没有想过一条咸鱼会如此惊艳。我的美食经历虽然谈不上有多丰富，有多辽阔，但这寻常日子里偶然撞见的一条苏州咸鱼，瞬间唤醒了我的味蕾。这个瞬间，既没有轰轰烈烈的故事，更没有曲曲折折的情节，只是一场惊心动魄的邂逅。然而这么美好的虾籽鲞鱼却不被家人待见，就算我爸给足我面子勉强吃完，也是一肚子的嫌弃和反对。就是这么一条相貌昏天暗地的咸鱼，大家有多讨厌，在我眼里就有多惊艳。
　　忽然想起作家沈嘉柯写过的一句话：“世人皆痛恨，吾意独喜爱。”原来，世间美味，因缘际会，深浅之间早有定数。
□赵丹丹
　　世间美味，因缘际会，深浅之间早有定数。　　　　 视觉中国供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