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生忽然闻到酒香，经久不散。他家仓房谷堆里埋着一坛酒，尚未启封，一股股酒香已迫不及待地四处飘散。每年秋天，碾了新谷，贵生媳妇都要做一坛酒。酒装在乌油油的陶瓮里，陶瓮裹着厚厚的棉被，埋在黄澄澄的谷堆中。
　　地里收的收了，种的种了，农事闲下来。秋高气爽，芙蓉如火，芒花似雪，一群鸡在院角觅食，一只只屁股滚圆，大红冠子摇荡。
　　贵生坐在院里一把竹椅上，神态悠然得像一尊弥勒佛，晒着暖烘烘的太阳，手里把玩一根尺来长的烟管。那烟管用老竹鞭做成，布满疙疙瘩瘩的结巴，早已被贵生一双布满老茧的手磨得光溜溜的，闪烁温润古朴的光泽。
　　贵生眯着眼，慢悠悠地抽烟，不时往空中喷几个幽蓝的烟圈。无所事事，他便饶有兴致地玩喷烟游戏，只见他拈一点黄澄澄的烟丝，慢条斯理地装进烟锅，点燃，吧唧几口，滋溜着，要么用嘴，要么用鼻子，要么同时用嘴和鼻子，悠悠喷几个烟圈。
　　烟圈飘飘忽忽，慢慢升起，渐渐扩大，转瞬间无影无踪。
　　贵生抽过烟，便看蓝盈盈的天空，看红艳艳的芙蓉，看白皑皑的芒花。他看过天，看过花，目光就落在一群觅食的鸡上，紧盯它们高高翘起的滚圆丰满的屁股。春天孵的小鸡经过几个月精心喂养，如今一只只长得油光水滑，丰胸肥臀。
　　贵生忽然闻到酒香，经久不散。他家仓房谷堆里埋着一坛酒，尚未启封，一股股酒香已迫不及待地四处飘散。每年秋天，碾了新谷，贵生媳妇都要做一坛酒。酒装在乌油油的陶瓮里，陶瓮裹着厚厚的棉被，埋在黄澄澄的谷堆中。十天半月前做的酒，可以启封了，贵生想象酒瓮启封时的情景：随着紧裹瓮口的那张发黄的报纸被揭开，浓郁的酒香伴随一阵细密的滋滋声扑鼻而来，借着瓮口一缕光，在幽深的酒瓮里，能看见黄澄澄的酒娘已从松软的酒糟里溢出，看了让人馋涎欲滴。
　　看着肥壮的鸡群，闻着浓郁的酒香，贵生期盼有客人来。来了客人，舀酒烹鸡，热忱待客，一家老小也趁机享受一下酒香鸡嫩的滋润生活。想着盼着，院外传来熟悉的声音：贵生在家吗？贵生一个激灵，跳起来，一叠连声地应：在家哩！在家哩！
　　他一口气跑出院子，见老朋友顺顺沿着弯弯曲曲的田间小道走来，胳肢窝里夹一件脱下的棉袄，走得直冒汗。贵生快步上前，把顺顺的棉袄接过来替他拿着，两人相见甚欢，谈笑着往贵生家走。他们上次见面是夏收前，掐指一算，已好几个月了。
　　每年顺顺都会来贵生家两三次，两家相距几十里，两地不通车，全靠一双脚走路，来一趟不容易。来了，贵生一定要留顺顺在家住上几天。贵生一家用好酒好菜招待，两个老朋友白天倾心相谈，夜里抵足而眠。
　　但这次顺顺大老远来，不是来和贵生谈天，他有一件正经事：讨债。他当然不是向贵生讨，是向和贵生一个村的李四。
　　多年前做生意，李四欠下顺顺一笔钱，每年顺顺都要来向李四讨一回债。顺顺来讨债不是住在李四家，而是住在贵生家。贵生一家热忱好客，李四一家冷脸冷面。债主不好当，得看欠债人的脸色，顺顺不止一次在贵生面前这样慨叹。
　　来！喝酒！每当顺顺慨叹，贵生便举起酒杯，劝他喝酒。两人碰一下杯，继续喝酒谈天。在喝酒谈天中，顺顺便把不快忘到了九霄云外。
　　一进院子，贵生就喊：老婆，来客了，舀酒！媳妇在屋里答应，声音脆亮，一会便笑容可掬地出来，把黄澄澄的米酒端上桌，浓香扑鼻。不用贵生吩咐“老婆，杀鸡待客”，媳妇便说：顺顺大哥，您大老远来，得在这住几天，虽没有好吃的招待，但我的鸡是现成的。声音绵柔，让顺顺听了心里熨帖。
　　撒一把米，咕咕唤鸡。鸡张开翅膀，蜂拥而至。趁鸡低头啄食，贵生媳妇眼疾手快，拣定一只最肥壮的，一弯腰便把它捉住，沉甸甸的坠手。
　　贵生只管陪顺顺喝酒、谈天、晒太阳，媳妇在屋里做了一桌丰盛的菜，热忱地招呼顺顺上桌，一边还不忘谦虚几句：粗茶淡饭，没好好招待。
　　酒过三巡，贵生再添酒，顺顺忙用手把杯口罩住。
　　咋了呢？这可不是你的脾气呀！
　　再喝怕要喝醉了。
　　醉了就睡一觉嘛！
　　今天不行，家里有事得赶回去。
　　啥事呀？贵生打量顺顺的神色。
　　老婆病了要住院，急需一笔钱，我还得去向李四讨债。
　　贵生放下酒杯，叹口气说：顺顺，不是我说你，你这样讨债不行，对付不了老赖，你得赖在李四家不走，吃他的喝他的，他发急了才可能还你钱。
　　顺顺起身急着去李四家，贵生一把拦住，进屋取出一沓钱，往他手里塞。顺顺死活不肯接。贵生生气，吼道：拿着！赶紧回家，嫂子的病耽搁不得！
　　顺顺拿钱的手颤抖不已，泪水从通红的眼眶簌簌落下。
□黄渺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