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世间 |
　　老曹今年58岁，是我老家的一个木匠。老曹做木工活，是传统手工。我妈家的老衣柜、樟木箱子、洗脸架，都是曹木匠做的，而今裹上了一层厚厚包浆，我妈一直舍不得扔掉。
　　曹木匠10多年前进城居住，而今他家里还保存着做木工用的刨子、锛子、锯、凿、木钻、墨斗、卷尺。曹木匠进城后，还去做了几年木工活，但城里的家庭，大都是找批发厂家定制家具，曹木匠很快失业了。曹木匠热心肠，楼上楼下家里修修补补的事儿，只要一声招呼，老曹就乐癫乐癫地去了。
　　曹木匠同我关系不错，他跟我推心置腹谈过，妻子患类风湿，养老钱得自己攒着安全，尽量不给后人添麻烦。我问曹木匠到底有多少积蓄，曹木匠吞吞吐吐好几次后，才告诉了我真实的数字。曹木匠握着我的手说，我信你，可别告诉我那两个儿子啊。
　　曹木匠家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很争气，研究生毕业以后在珠海工作，小儿子在城里一家银行当保安。每次去那家银行办事，老曹那性格憨厚温吞的儿子都要给我抬起右手敬礼，我对他说没必要这么客气，都是老家一个村子的人。他儿子诚恳回答，你是我们单位尊贵的客户，必须的。
　　而今，老曹的忧虑突然加重了，老曹把家庭遇到的难事，告诉给了我。
　　去年一天，老曹的大儿子突然开口：“爸，您先借我20万元，我想换一套房。”老曹在电话里沉默了一会儿说：“你以为我是一个无底洞啊，你弟弟当保安，一个月只有两三千块钱工资，我得给他照着一点，你出息大，也用不着还找我啊！”这是老曹这么多年来，跟儿子说话语气最重的一次。老曹想起确实生气，他花在大儿子身上的心血，比小儿子多，供养他上大学、读研究生，儿子结婚时去了一趟珠海，老曹打开塑料袋，把用报纸包着的16万元哗啦一声打开说：“儿啊，图个吉利，16万元！”儿子紧紧地拥抱了瘦骨嶙峋的爸爸。儿子说，爸，等您和妈今后养老，来珠海一起住吧。珠海是个好城市，但老曹住不惯，出门一眼望出去，心里没法亲近。
　　有时候往往是最亲的人，遇到了无法面对的人性之中的尴尬。儿子找老曹借钱的那天中午，老曹草草吃了一顿饭就疲惫地躺在沙发上打盹。他突然感觉对不住儿子，就给儿子打去电话说，你中秋节得回来一趟再说，看见别人家团团圆圆的，我心里不是个滋味。儿子回答，爸，我答应您，回家。
　　儿子从珠海回来了。晚上，父子俩喝了一场酒，老曹把报纸又哗啦一声打开说，这是13万元，不多，但也就这点了，剩一点钱，我和你妈养老还要用，你弟弟工资低，我还得照顾一下。儿子用力地拥抱了爸爸说，爸，这只是暂时找你借，很快会还你的。老曹对儿子说，谁要你还啊，今后我和你妈走不动了，躺在床上，你还得给我们打一个电话回来。儿子眼里噙着泪，说，爸啊，咋会呢。
　　老曹从银行取出的13万元钱，是好几张定期存折当活期提前取出来的。城里每家银行的利息，哪怕相差几十块钱，老曹都计算得清清楚楚。那几张存折，都被老曹反复摩挲得起了毛边。
　　老曹是一个拉了一辈子磨的老驴，现在还停不下来。老曹本想要小儿子再生一个二胎的，但小儿子知趣地摆摆手说，爸啊，我们把这一个孩子好好养着就行了。养育一个孩子的成本，老曹和小儿子都明白。但老曹还是不甘心，他又去做儿媳妇的工作要求再生一个，在城里超市打工的儿媳说，爸啊，真不用了。
　　老曹本想晚年无忧无虑地生活下去，但这连接孩子的“输液管”，还拔不下来，一直扎在老曹的心坎儿上。患类风湿的妻子，有时下不了床，疼得呲牙咧嘴，老曹恨不得自己锯掉一条腿去帮帮她。
　　老曹跟小儿子一起居住，他想今后一旦动弹不得了，或遇到个啥疾病瘫痪卧床什么的事，就和妻子去城里养老院住。他去考察过好几家养老院反复比选，自己手头还有点勒紧裤带后的积蓄，算来算去，做最坏打算，去养老院里料理也勉强够了。但在银行当保安的儿子一家收入不多，还是让老曹操心失眠。
　　老曹去几家乡里亲戚打听家事，好多父母都说，都还在给儿女攒钱呐。儿女们的孝顺，就是过年过节回家一起吃顿热腾腾的饭菜，或者打个电话回家就行。
　　老曹有了一丝慰藉和心理平衡。前不久的一天，老曹对我说，我这两个儿子孝顺，大儿子刚从珠海快递回来几盒老年人补钙的保健品，还给他妈买了一些治疗类风湿的药品。
　　老曹走在街上，他靠在一棵小叶榕树上喘气，眼神在树叶映衬下，有一点发蓝。
□李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