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世间 |
　　姐姐在家排行老大，人长得秀气，印象中，她从来没有怨言，任何事情都会自己默默承受。
　　1962年，父亲大学毕业分配到海南工作，一去就是18年。记得小时候，姐姐什么事都是让着我们。哥哥比姐姐小两岁，年龄相近又调皮，在家经常欺负姐姐，可姐姐从来都是让着他。有一次，姐姐终于被淘气的弟弟惹急了，忍不住问母亲：“姨，到底是你来打还是我打？”（潮汕人喊母亲为“姨”）。母亲说：“你是姐姐，你打。”可姐姐到底还是没有碰弟弟一根手指头。倒是爷爷看不下去了，说：“我来帮你收拾这小子。”说完，拿着拐杖追打着哥哥。哥哥机灵，人又跑得快，爷爷从巷尾追到巷头也没追上。不过，从那次以后，哥哥再也不敢欺负姐姐了，反而对姐姐多了几分敬意。
　　2006年1月21日，姐姐因患绝症，永远地离开了我们，但我始终觉得姐姐没有离开，她还活在我们兄弟心中。
　　我忘不了，小时候一条巴浪鱼切成三份，姐姐总是把鱼头留给自己，中间和尾巴部分让我和哥哥吃；我忘不了，小时候我和哥哥跟母亲到海南探望父亲时，一去就是几个月，家里的工分（当时农村都按出工分来完成生产任务）全落在姐姐身上。她每天除了上课读书，还要跟奶奶一起绣花，用绣花赚的钱来顶她、我、哥哥和母亲四口人的工分。年底时，我们家不但没超支，还能分到几担粮食。那时，姐姐才12岁啊！
　　我忘不了，小时候，姐姐经常自己挑着一担脏衣服到韩江去洗，双手不是被泡得发白，就是冻得通红。记得姐姐上初三时，母亲担心她学习紧张身体承受不了，每天早餐，都会将家里唯一的老母鸡下的蛋煮在白粥里让姐姐吃。意思是给姐姐补点营养让她有精神学习，争取考个好高中。可不懂事的我总是满腹牢骚，说母亲偏心，这时，姐姐都会把那碗鸡蛋粥递给我。我还记得由于我们家住房条件差，一家五口挤在爷爷给我父母结婚用的那12平方米的平房，父亲在外地上班，姐姐跟母亲睡在一起，我和哥哥却睡在那张用一块木板和两个板凳搭起的简易床。姐姐备考中考时，每晚都要学习到深夜，煤油灯一直亮着，我也睡不着。姐姐无意间看到我大睁着眼睛，就命令我：“闭上！你才小学就跟着加班，那得加到什么时候啊。”我闭上眼睛，慢慢地还真就睡着了。
　　我忘不了，姐姐高中毕业落榜后，本来可以复读再考，但因哥哥没考上当时免学费的师范，而上了潮州金山中学，我又在上初中，加上母亲隔三岔五生病，全家老小都指望父亲100多元钱的工资，为了我和哥哥，为了全家的生计，姐姐不声不响地放弃复读，到父亲所在的工厂当了一名集体工，进了全厂最辛苦的蜜饯一组，天天跟经过药处理的凉果打交道。我报名当兵时，母亲坚决反对，说我在家连青菜和猪肉都不吃，去部队那受得了苦，是姐姐站出来为我说话，并对母亲说：“好男儿志在四方，姨，让弟弟去闯吧，相信他会走对路的。”
　　我忘不了，到部队后，当我心灰意冷、倍感失落时，是姐姐一封封地写信给我：“华，人生要遇到很多很多挫折，人要学会自信，先苦后甜，干就要干到最好啊！”更忘不了爱情受挫时，姐姐的一句“你是军官，天下何处无芳草”更温暖了我的心。在我提干时，姐姐第一时间祝贺我，并把整个月的工资寄给我，让我请战友吃饭喝酒，并且说：“那是因为你有大家的帮助才会进步！”在我买房经济出现问题时，姐姐又毫不犹豫地拿出15000元给我。要知道，这在当时几乎是她全部的积蓄，那数目顶我一年半的工资啊！
　　记得姐姐被确诊肝癌的消息传到我耳朵时，犹如晴天霹雳天降陨石一般重重砸在我头上。我第一时间搭上回老家的汽车。当来到住在潮州市区的姐姐家时，看着好端端的姐姐不像个患病的人，怎么会突然就得了这个病，一时间我很难接受这个事实。当晚，一家人坐在一起围绕姐姐的病开展讨论，到底治还是不治。有的人认为姐姐已到了晚期，治了也白治，不如让她高高兴兴这样生活，顺其自然。我们兄弟俩却决定不管有没有希望，都要做最后一搏：上广州治疗。
　　记得姐姐转到广州治疗时，我也刚刚调到广州不久，每天骑摩托车给姐姐送饭，想给姐姐做好吃的，可姐姐有气无力地说：“华，我什么都不想吃，就想吃碗粥和老家的萝卜干。”
　　姐呀，你可知道我听后是什么感觉吗？你总是那么纯朴那么节约，总是那么替人着想，不想给人任何负担。直到你得知自己即将离开人世时，你还将存折里仅有的2000多块钱取出来塞到父母手里，虽然你什么话都没有说，但我们大家都知道，那是你作为女儿临终前对父母的最后一片心意。
　　在2004年国庆节的前一天中午，你被推进了手术室，接受介入手术，那时，我的心总是悬着。手术后你回家养病，我每个月都回家给你带一些抗癌药，可每次你都要塞钱给我，说是药钱。姐，你知道我听后什么感受吗？当时我的心可是在流血啊！你对弟弟的好我几辈子都忘不了，为弟救不了你的生命，为弟能做的只是这一点点，我怎么能收你的钱呢？你去世后，我和哥哥在父母面前不再提起你，不是我们不想你，而是一提起你，老人家总是伤心不已，而我们也禁不住泪流满面，想起你生前的一幕幕……
　　姐姐，你在天堂还好吗？若有来生，我还想做你的亲弟。到那时，我一定不让你再受那些苦，那些委屈。我要带你去看广州塔，游珠江夜景，吃西关小吃，赏最美的风景。　　　　　　　　 □林少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