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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农村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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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盏灯熄了,更多的灯燃起

来源:南方农村报时间:2024年09月14日版次:12

  告别,无须过多伤感。 视觉中国供图

  9月9日晚上,张团领着一众援友,在疏附县影剧院演唱《西陲燃灯》,看着支教团大群里的照片和视频,我不禁泪湿了眼眶,“遥知伙伴登台处,遍寻诸影少一人”,当时我这个未能出场的词作者,已回到故乡梅州。
  我亲爱的伙伴们、朋友们,请原谅,本该开开心心热热闹闹的教师节,我尽可能地保持着静默,以一名长孙的身份,在故乡,送别我敬爱的阿公。
  阿公姓罗,名梅湘——他生于梅,长于梅,逝于梅。一辈子的轨迹,几乎都在梅州。据我所知,出省的话,他只去过江西寻乌县,到那割松香挣家用。
  他与我阿婆一起含辛茹苦养育了四个半子女——这“半个”就是他的长子——我的父亲。先父八岁时被过继给了外公,随了母姓,因此,我们五兄妹也跟着姓赖了。阿婆是独生女,对于送出长子为赖家留下传承,阿公略有遗憾之余,也保持着一份大度,从不过于纠结。
  他最疼爱的是琼芳小姑。据说有一回,年幼的小姑闯祸了,溜进房间躲在某个角落。不一会儿,阿婆提着竹鞭追上来,问阿公:“小丫头在哪儿?”阿公明明看到了,却撒谎:“没看到,跑出去了吧?”于是小姑免了一顿打。我印象很深的是,2018年的某天,我们回乡看他,他午睡刚醒,对着巧红表妹看了两眼,喊出来的却是:“琼芳!”我们把他这糗事告诉小姑,电话那头传来了小姑哽咽的声音。这份对小女儿的偏爱,想必很多老父亲都可以理解。
  他是一位宽厚慈祥的祖辈,对于孙辈的人生选择,他从来都是抱着尊重、理解和支持的态度,从不把意愿强加于人,偶尔会有建议,但只说一次,不多说第二次。只是在生命的最后几年里,在外工作的孙辈新添了曾孙,他会时不时念叨:“得闲带转来看啊哩!”他抱着曾孙辈们时那慈眉善目、心满意足的样子,永远留在我们的记忆里。
  他是一名勤勤恳恳的农人,耕田种地是他一辈子的本职工作。当年在生产队里,他便是驶牛犁地耙田的好手。参与三枫水库的修建,应该是他的一大历史贡献——这项上世纪50年代的水利工程,至今还在发挥着蓄水灌溉的作用。
  他是一位出色的民间匠人,他会做腐竹——擅长级别10颗星,无论是白竹还是糖竹,都相当好吃。还有豆浆,我念小学时的好些周末,如果从赖家翻山过来赶得早,我就能喝到香甜可口的豆浆——加糖口感更佳。他还会做豆腐——擅长级别8颗星,做出的是嫩豆腐还是老豆腐,多少有些随缘。如果做老了,我们就使劲表扬:“老阿公做的老豆腐,酿起来不会开裂!”他就不好意思地笑。
  至于其他手艺,简单的削扁担自不必说,难度大的编箩筐、米筛、簸箕、竹椅……这些实用的农具家具,家里一向自给自足,从不需要去墟上买。
  他还会补胎,犹记他蹲在禾堂上,戴着老花眼镜满头大汗给我的自行车补胎的情景。我实在过意不去,就学着自己补,补好后坚持了一些日子又要他返工。
  遗憾的是,除了半吊子的补胎,他的种种手艺,我都没有继承到——对此,他并不介意,我学习好,他就很欣慰。高考前,他用独特的方式勉励我:“你要考大学了,有搞冇?”
  他是问我有没有信心,我自信满满地回答:“重点不敢保证,本科肯定冇问题。”
  他说:“那就认真点儿,考好来。”
  我说:“好。”
  我幸运地考上华南师大,听说那几日他走在村里,平日微驼的背都格外地挺,有邻居恭维他:“你小儿子是大学生,大孙子也是大学生,可以噢!”他就咧着嘴憨憨地笑——这笑,我倒是继承下来了。
  他是一名篮球爱好者,珍藏着一张新中国成立前的老张片,还在永和中学读初中的他,穿着简朴的运动装,跟他的队友们留下了一张赛前合影——英气逼人,霸气侧漏啊!我们后辈几个热衷于体育运动,追根溯源,也有他的影响。只是,我并没有继承他对篮球的热爱,篮球是我在没得足球踢时的备选。
  他最喜欢的娱乐活动是打扑克牌——家乡一种叫“六胡”的牌。随着他渐渐变老,村口一起打牌的老伙计也越来越少,直至连最起码的三个人都凑不齐了。返乡扶贫那三年,我和妻子休假不返穗的时候,一般都会回三枫看望老人。两口子陪阿公打“六胡”的日子,是那段艰苦而充实的岁月里的一抹亮色。
  他这辈子最大的遗憾是没能成为军人,不记得哪一年了,我曾问他:“解放初很多人参军,您怎么没有?”
  “我怎么没有?抗美援朝那时,我请战书都写了,就要去报到了,你曾祖母哭着阻拦说,你们爸走得早,你当兵去了,你弟弟妹妹怎么办?谁来帮我养大他们?唉……”
  我听到了一个热血男儿的无奈与不甘,还有长子如父的责任与担当。仔细想来,那应该是我们祖孙俩最有共鸣的时刻。
  我把这个故事讲给大妹小妹听,她们就说,如果阿公上了战场,说不定就没有我们了。确实,以他的性格,他肯定是冲锋在前的人民子弟兵,是能给战友挡子弹的勇士。后来,他娶了我阿婆——一位志愿军烈士的堂妹,这也算是缘分吧。
  阿公,我没来得及告诉您,未能从军——这个我们共同的遗憾,我已打算在一个长长的故事里弥补。我和新疆的小朋友合作创编了虚构的历史故事《从军行》,已经写了一年半了,也写了九万多字了。故事的古今两条线即将交汇,其中洛家大长老的原型,就是您。
  今年8月中下旬,我回了趟老家,陪了老人家三天。因为病痛的折磨,他只能侧躺着,我喂他喝肉粥,帮他用吸管喝汤、喝水。这是人生中第一次伺候他,怕他跟着难过,我强忍着眼泪完成,躲到车里哭了一场。
  整理好情绪,我回到他身旁,打开手机,把援友制作的《西陲燃灯》视频播放给他看,跟他说:“呶,第一个是我噢,后面的都是我的援疆同事!你看嘛,你孙子他们在那儿干得还不错!”
  他看完了整个视频,问我:“喀什旁边是不是苏联?”他的记忆闪回到了三十多年前了。
  我笑着大声回答:“早不是啦,是塔吉克斯坦那些啦。”
  他有些耳背,我怕他没听清楚这首歌,又把手机听筒放在他耳边重播了一遍,他静静地听完了。可他似乎没有力气表扬我了。
  第三天临别前,我帮他剪了指甲,给他刮了胡子,他都安安静静地配合,完毕,我夸他:帅!他微微笑。
  我说我要出广州了,又要去新疆了,他什么都没说,轻轻地闭上眼,没有像往常一样目送我出门,也许是太疲惫了,也许是不想加重我的离愁,又似是无声地说:你放心出发,爷们儿的告别,无须过多伤感。
  不曾想,那就是我和阿公的诀别。
  一如《西陲燃灯》歌词中的那句“同心同声,家国命运与共”,“种花家”的一盏灯熄灭了,一定会有更多的灯燃起来,亮起来!
  谨以此文,纪念我敬爱的祖父——梅湘罗公。
   □赖祖豪
  我幸运地考上华南师大,听说那几日他走在村里,平日微驼的背都格外地挺,有邻居恭维他:“你小儿子是大学生,大孙子也是大学生,可以噢!”他就咧着嘴憨憨地笑——这笑,我倒是继承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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