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韩江，春来江水绿如蓝。登上潮州古城墙南端的制高点，俯瞰韩江，两岸木棉树火红的花朵宛如一条鲜红的绸缎，随风轻舞，与蜿蜒的江水相映成趣。龙湖古寨的青石板路上，七十七岁的陈阿婆正用潮绣帕子擦拭着祖传的歌册木箱，箱底压着她十六岁那年绣的《苏六娘》唱本，丝线在时光里褪成琥珀色，但依然能辨出“蝴蝶年年花间舞，愿扑蝶人儿永成双”字样。这是潮州最寻常的春日图景，歌册里的故事就像这木棉花，从明代的戏文里颂唱，在红头船的桅杆上飘荡，在侨批局的信笺间辗转，最终沉淀在潮州女儿的妆奁深处。
　　“红头船，承载海边的梦，家己人，连结骨肉的潮州人……”红头船是清代广东特别是潮州府（今潮州地区）从事远洋贸易的商船，这种木船以风帆为动力，正式名称为“行舶艚船”。几百年来，红头船从东方起航，驶向世界，潮州华侨在全球各地都留下艰苦奋斗的足迹。
　　当红头船的桅杆刺破海天相接的地平线，船舱里飘出的不仅是咸涩的海风，还有潮州歌册的袅袅余音。那些被海浪浸湿的歌页上，墨香与潮声交织成独特的韵律，形成独特的民俗——潮州歌册。
　　歌册卷帙浩繁，其文体为长篇叙事诗，对女性日常生活进行书写，故事情节丰富，题材多样，具有鲜明女子文化特质，堪称潮州地区的“女儿歌”。在20世纪50年代以前，潮州女性在刺绣、织网、织毛衣时候，都会以潮方言吟唱歌册。北京图书馆出版的《稀见旧版曲艺曲本从刊·潮州歌册卷》所收的一百三十种歌册，共一万四千六百卷，字数将近二千万。潮州歌册于2008年被列为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扩展项目）名单。
　　歌册是潮州女性的精神原乡。早期潮州女子出嫁，随夫远行，识文算数等等，必是女子闺阁、行囊的必备之物。在海外事业有成的侨胞，回潮州地区接家眷出国，也会带几部歌册。潮州歌册诵唱的最大特点是即兴吟唱，普遍采用潮州传统的“二四谱”，多为七字句式，四句一节，每节押一韵。因内容变换、感情变化或表述需要，可将七字句变为四字句、五字句、六字句、三三四字句、三七字句、三三五字句等。　　潮州歌册内容以写婚姻爱情为主，但不是单纯写爱情纠葛，而是以爱情为线索或起因，贯穿错综复杂的忠奸较量、惩恶扬善、平番御寇等内容，代表性的歌册有《香球记》《白绫像》《陈三五娘》《苏六娘》等。当封建礼教的枷锁禁锢着三寸金莲，歌册里的女主角却能打破闺阁樊笼，《苏六娘》里的六娘抗婚私奔，《金花牧羊》中的金花在草原上自由放牧，这些故事像暗夜里的火把，照亮了潮州女儿的精神世界。在旧时的祠堂戏台上，当《桃花过渡》里的桃花嫂对歌之时，台下的姑娘们会偷偷把绣着并蒂莲的帕子塞进衣襟，那是她们对命运的无声抗争。潮州妇女崇拜英雄，歌册中经常会出现可歌可泣的女性英雄形象，代表性作品如《双驸马》《十二寡妇征西》《香山记》《双玉鱼》等。这些歌册是有温度的，有力量的。
　　暮色中，湘子桥亮起盏盏灯笼，倒映在韩江里像一条流动的银河。一阵江风吹过，传来《翁万达全歌》的唱段，陈阿婆来了兴致，把竹椅搬到天井，用葵扇敲着青石板打拍子，跟着哼唱起来：“明朝嘉靖国运昌，满朝文武只忠良。朝臣多半潮州士，御街白话名传扬。”
□黎江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