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是一个有着悠久历史书写传统的国家,然而,它重视的是国家历史书写,小历史书写即平民历史的书写,长久被忽视。在宏大叙事的官方历史中,生命个体的惨痛经历,往往被历史阶段和政治局势、社会形势等阔大主题所遮蔽。小历史书写的核心特点是坚持大众史学观,即人人都有历史,一个人有自己的历史,一个家族有自己的历史,一个村落有自己的历史。小历史范围微小,注重个人经历与个体感受的历史叙述,却又能解构基于各类权力的宏大叙事,呈现出家国命运相融的复杂情感。近年,个人史成为出版的重点内容之一,沈博爱的《蹉跎坡旧事》是其中一本成品。 个人史描绘大时代细节 沈博爱出生于1936年,生下113天,以12块大洋有偿出继给后来养育他的继祖父母。老人的梦想是辛勤劳作,衣食无忧,养大孙儿,孙儿能挣个好前程,例如当个教书先生。可是,东洋兵来了,各路兵匪来了,性命尚且难保,遑论财富与梦想。1949年,“祖母千手万手纺出的棉纱,千梭万梭织出的四十匹土棉布”,一个农家最后积攒的一笔“财富”,祖父走遍周边城镇,却卖不出去,最后在邻省的偏僻小城抛售,换来一扎金圆券,可仅隔几天,一文不值。土改时,怕惹麻烦的祖母将金圆券全烧成了灰,却破财消灾,躲过了被划为地主的一劫。 无论如何,沈博爱终能平安、健康地长大。20岁,师范毕业的他当上小学教书先生,祖父母的梦似乎圆了。 可是,就在那一年,昔日同学想组个文学小组,自印了一本小小的《求知通讯》,里面多是转载报刊文章,第一期就转载了批判流沙河《草木篇》的文章。文艺青年只玩了三期油印小册子,一忙自然就放弃了。可是,就在两年后,22岁的沈博爱,不但因为给同事的大字报画插图成了“极右分子”,还因为这个松松垮垮、没有坚持下去的文学小组,被指控为组织“反革命组织”,作为反革命分子被判了五年徒刑。 祖父最后的梦碎了,撒手人寰。博爱未见面的女儿死了,妻子改嫁走了,五口之家,突然,只剩下祖母,在铺天盖地的大饥荒中,孤守乡间。 释放以后,沈博爱是罪人加农人。他再娶,妻子是未成年就必须辍学去学裁缝的地主女儿陵鱼。人民公社体制令农民在饥饿线上挣扎。陵鱼的手艺只能养活一家人,嫁到夫家就帮不到娘家,她的母亲再也无力维持,44岁时绝望投河。陵鱼就如一头不吃不睡的耕牛,勉力维持一家人的生活,并生育哺育五个孩子。 改革开放后,沈博爱获得平反及100元补偿。他领着一家人,五个孩子,在蹉跎坡挖沟筑墙,打井种果园。他又当老师了,以最大的热忱教学,收集标本,建立生物标本室。蹉跎十几二十年,他要抓住梦想的尾巴。 沈博爱的大半生,就是一部中国近、现代史。 乡下人身份而有文化的人 《蹉跎坡旧事》讲述了沈博爱大半生的故事,全书宛如风俗画,一俟翻开,便若一袭山水长卷徐徐展开,娓娓道来,写尽了一方热土上人们的喜与忧、得与失、枯与荣,甚至生与死。蹉跎坡是湖南浏阳北乡龙伏镇江美村的一个山坡,本地人称茶蔸坡,作者取谐音称之为“蹉跎坡”,言外之意可想而知。 “旧事”情节曲折,人物繁多,其中始终贯穿着两条线索:一为“食”,二为“书”。“食”管的是肚子,“书”管的是脑子。民以食为天,农民尤其如此。所谓食,系指物质生活和物质需求;所谓书,则关乎精神生活和精神需求。前者对应的是“耕”,后者对应的是“读”,即湘人所崇尚的“耕读传家”。而这又与作者两种身份隐然暗合,一是农人,二是文人。这是两种身份,也就蕴含着两个世界。农人关心的是农事,是耕犁耘耙春播秋种,是衣食住行,是柴米油盐酱醋茶;文人则关乎文事,是科学文化人文艺术,是琴棋书画诗酒花。现实中的蹉跎坡主人,长期在农人与文人之间转化,他是个有乡下人身份而有文化的人,具农人之身份,怀文人之情怀。他有骨气而无傲气,低微而不卑琐,谦抑而不失睿智,处顺境而不张扬,处逆境而不消沉,体现着乡村知识分子的风骨。 林达在序中说:“这本书给我们讲述了一个大时代中农人的个人故事,告诉我们,迷失之后会发生什么。在那个时代,中国百分之九十以上是农民,却很少有人出来讲述农人故事,作者非常特别,他罕见地在填补这个空缺。他生活在湖南乡村最底层,禀赋奇异,记忆超强,能写善画,关注细节,有天生的历史感。而他的年龄,恰恰连接了那个被革命风暴摧毁的传统社会,以及被经济大潮淹没了的一段五十年重要历史。我会想,也许是上天有意把他安放在这个位置上,让他见证,让他为千千万万的梦碎而无声消亡的人代言。” 蹉跎坡是乡土中国的缩影 否极泰来,“旧事”最后一章“蓼莪与棠棣”似有“大团圆”之味。然则一时代有一时代之问题。正如十年砍柴所说,“故园凋零父辈老”。纵“斯文不断”,也无法改易“故园凋零”之事实。细究之下,今日“乡土中国”实则面临更多的困境和挑战。 面积与整个欧洲相当、人口超过欧美的中国,正在飞速地推进城镇化进程。数亿人口将在短短几十年间从乡村迁徙定居到城市。这将是人类经济史、社会史上最重大的历史变迁之一。这个变化在“蹉跎坡”亦有体现。 沈博爱是乡村知识分子,生长于乡村,长期住在乡村;而其子女都已定居城市,成为大学教授、专家名流。昔湘潭曾有“青壮炼钢去,收禾童与姑”情景,而今则是“青壮进城去,收禾童与姑”,时有农地抛荒、甚至荒烟蔓草的情状。随着社会的城镇化和老龄化,农村的空心化和农家的空巢化已成为普遍而严峻的现实。农耕文明无可挽回地走向衰落、甚至衰败。 蹉跎坡是几十年来乡土中国急遽嬗变的缩影,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乡土中国的种种。今后将有越来越多的人远离乡土,疏离农事农村。今后,“乡土中国”将日渐逊位于“城市中国”。传统意义上的乡土中国,将作为一阙旧影,残存于更多人的遥远追忆之中。 □禾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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