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笔记》,【美】 保罗·奥斯特 著,btr 译,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编者按 如同许多精力无限的创作者一样,保罗·奥斯特有许多“分身”:作家,诗人,编剧,翻译,电影导演……并且每个领域都作出了成绩。奥斯特从未停止对于人生的反思。在64岁时,他出版了随笔《冬日笔记》。冬天,是适合思索与回忆往事的季节。我们所经历的究竟有何意义?我们已经成长,但仍时刻充满彷徨、困惑与无助。许多事情只有经过时间的磨砺,才能显现出它真正的意义。
总是迷失,总是朝错误的方向出击,总是原地转圈。你一生都苦于无法在空间里找到自身的位置,即使在纽约,最容易穿行的城市,你成人时期的大部分时间都在这个城市度过,你也经常遇上麻烦。无论何时你乘地铁从布鲁克林到曼哈顿(假定你登上了正确的列车而没有进一步深入布鲁克林方向而去),一旦爬上楼梯到了街上,你就会特意停下一会儿搞清楚周围方向,但你仍然会南辕北辙,东西不分,甚至当你试图战胜自己,明白你的缺陷会让你走向错误的方向因此去纠正错误时,你还是会做你试图去做的事的反面。该向右的时候往左,该向左的时候往右,你依旧会发现正朝错误的方向移动,不管你已做了多少调整。
忘了在林中独自跋涉吧。几分钟内你就绝望地迷了路,而即使在室内,只要你发现自己置身于陌生的建筑中,你就会走错走廊或乘错电梯,更不用说更小的封闭空间,像餐厅,因为你只要在有超过一个就餐区的餐厅上厕所,你就会在返回途中不可避免地转错弯,最终要花好几分钟才会找到你的桌子。
大部分其他人,包括你的妻子,有她总是正确的内在的指南针,似乎总能毫不费力地行走四方。她们知道身处何方、曾在那里以及要去哪里,但你一无所知,你永远会在这一刻迷失,在吞噬你的每个连续瞬间的空无之处,不明白真正的北方在哪儿,因为对你而言四极并不存在,从来不曾存在。至今为止这还是个小缺点,谈不上有什么严重的后果,但那并不意味着不会有那么一天,你意外跌下悬崖边缘。
你的身体在小房间和大房间里,你的身体在上楼和下楼,你的身体在池、湖、河、海中游泳,你的身体在泥泞地里曳行,你的身体躺在空旷牧场高高的草丛间,你的身体走在城市街道,你的身体费力地爬上小丘和大山,你的身体坐在椅子上,躺在床上,舒展在沙滩上,骑行在乡村路上,走过森林、荒原和沙漠,奔跑在煤渣跑道上,在硬木地板上跳上跳下,站着淋雨,踏进温暖的浴缸,坐在马桶上,在机场和火车站等待,乘电梯上上下下,在汽车和巴士座位上扭动,不撑伞在暴雨里步行,坐在课堂里,浏览书店和唱片店,坐在礼堂、电影院、音乐厅里,在学校体育馆与女孩跳舞,在河里划独木舟,在湖里划船,在厨房桌前吃饭,在餐室桌前吃饭,在餐馆吃饭,在百货商店、家电卖场、家具店、鞋店、五金店、杂货店、服装店购物,站着等待领取护照和驾驶执照,背靠椅子、腿搁桌上、在笔记本上写字,在打字机前弓着背,不戴帽子在暴雨里走,进入教堂和犹太教堂,在卧室、宾馆房间、更衣室里穿衣脱衣,站在自动扶梯上,躺在医院病床上,坐在医生检查台上,坐在理发师和牙医的椅子上,在草地上翻跟头,在草地上倒立,跳进游泳池里,在博物馆里漫步,在操场上运球、投篮,在公园里打棒球和橄榄球,感受走在木头地板、水泥地板、瓷砖和石地板上的不同感觉,脚才在沙、土、草上的不同感觉,但最主要的是在人行道上的感觉,因为每当你停下来思考你是谁的时候,你就是这样看待自己的:一个在行走的人,一个终其一生走在城市街道上的人。
你以为这永远不会发生在你身上,以为这不可能发生在你身上,以为你是世界上唯一一个不会在你身上发生这种事的人,而随后,一件接着一件,它们都开始在你身上发生,与发生在其他每个人身上一样。
无可争辩的是你不再年轻。一个月后的今天,你将满六十四岁,尽管那不算太老,不是那种人们会视作耄耋之年的岁数,但你仍然忍不住想起那些没能活到你这个年纪的人。这便是一例或可永不发生、但实际上已发生的事。上周暴风雪时扑面而来的风。冷得刺骨,而你在外面空荡荡的街上,讶异于自己竟在这样猛烈的风暴里出门,然而,就当你努力保持着平衡时,有那种风带来的狂喜,有看见熟悉的街道变成一片模糊的纷飞白雪的喜悦。
你看不见你自己。你知道自己长什么样是因为有镜子和照片。但在广袤的世界里,当你行走于人类同伴之间,无论是朋友、陌生人还是最亲密的爱人,你自己的脸对你来说是隐形的。你可以看见自己的其他部分,臂和腿,手和脚,肩膀和躯干,但只能看见前面的,后面的都看不见,除非你把大腿弯成合适的角度,才能看见腿的反面,但看不见你的脸,永远看不见你的脸,而最终——至少对别人而言——你的脸决定了你是谁,是你身份最根本的事实。护照里没有手和脚的照片。
甚至你,如今已在你的身体里住了六十四年的人,都很可能无法从一张单独的脚的照片里识别出自己的脚,更何况耳朵或手肘,或某一只眼的特写照片。在整体的背景下你才觉得一切很熟悉,但一样一样分别拍摄时,则完全是匿名的。 □保罗·奥斯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