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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农村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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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泥路下的塘

来源:南方农村报时间:2023年10月28日版次:13

  屋背塘常年水清波净,碎浪生风。 视觉中国供图

  炎热的夏天,我们喜欢躺在这几棵弯脖子柳树上玩耍。折柳帽,吹柳笛,吃朴树果,捕蜻蜓,逮知了,抓天牛,钓鱼虾,挖泥鳅,摸田螺。
  水泥路下的塘,叫屋背塘。
  数年前的一个不留心,屋背塘就在挖掘机凶险的铁耙下,由凹变平,活成了村人怀旧的新鲜背景,活成了村庄崭新的历史遗迹。要知道啊,这口漾漾水塘,在祖屋的背后,不知存活了多少年多少代,也不知道洗濯过多少张人脸,淘净过多少颗雪白的米粒。
  可一个下午的短暂光阴,在几声惨烈的轰鸣之下,屋背塘就消失了她的天光水色,消失了她的青草活鱼,消失了她的前世今生。
  曾经,她是一口多么活泛的水塘啊。
  记忆中,屋背塘常年水清波净,碎浪生风。她坐北朝南,呈三角形,形如丹凤眼。靠路的左围,青根家沿水岸种有桃树、梨树和泡桐树。树生家在高坡上种的是一排挺立的柏树。
  靠田的右围是我家半月形的水稻田。田狭长,年年有稻花芬芳,蛙鸣鸟啾。最喜的是靠塘的田塍边,父亲每年都会种上几株丝瓜。丝瓜的根须探入塘水中。饱吮塘水,让丝瓜很快就爬满塘岸的矮柳。那些年,母亲每次去采摘丝瓜,都是整篮整篮抬回家。母亲说,丝瓜喜水,每天能汲取塘水,不多结果才怪呢。
  屋背塘的底围,靠近四知堂书院。书院与屋背塘之间,有一列小码头。靠左水浅,这里是大伙洗菜和淘米的码头。靠右较深,这里是洗脸净身,或洗刷农具和家具的码头。在深处和浅处之间,安置了一块突起的长条形青石板,是放置锅碗瓢盆的好地方。
  江南赣中的村庄,池塘大都遵循着各自的伦理,肩负着不同的水源功能。家乡环村密布的池塘群,有作为洗澡游泳的,有作为浇菜灌溉的,有洗尿片和洗粪桶的,有作为洗菜和淘米的……屋背塘靠近我们家族的祖屋,她承担起我们家族淘米洗菜的水源之地。米和菜,都是洁净的进口之物,对塘水的要求高。一个村庄,除了水井,能升级为洗菜和淘米的水源,水质肯定不容置疑。小时候,哪怕我们往屋背塘扔一土块,都会受到长辈的呵斥。屋背塘是不作兴污染的。大家墨守成规,呵护着这口池塘,像呵护自己的眼睛。
  小时候,父母从田园归来,总会提着毛巾,来屋背塘洗洗脸,洗洗手,洁净身子。干洁清爽的塘水,能洗尽脸上和手上的泥巴,能淘去劳动带来的疲惫和辛劳。池塘边,总是人来人往,热热闹闹。特别是每年年前,家家户户都会把桌凳等抬到塘岸。洗洗刷刷,用屋背塘的清水,洗净家什们一年的尘埃与污垢。
  晨光中,夕阳下,屋背塘是家族那些勤劳的妇女交流地,她们边忙活手中的物件,边叽叽嘎嘎。时常能听到她们笑声哈哈,宛如潺潺细流,流进小巷,流到每家每户。世俗,润泽,弥漫着人世间的烟火气息。
  1990年代前后,我读小学和初中那会儿。我对这口池塘,有着更直接的感触。那段时间,树生家、瑞生家和我家共同承包了这口池塘的养鱼权。树生父亲是阜田镇鱼种厂厂长。每年春季,树生父亲就挑好鱼种来屋背塘里放养。鱼都是普通的鲢鱼、草鱼、青鱼和鲤鱼等。每年春天,把泛着白光的小鱼苗倒入池塘时,我心里都很激动。看着一尾尾小鱼潜入水中,我小小的心也好像随它们潜伏在水中。
  时常,在塘岸洗菜淘米时,能看到鱼儿凑过来吃菜吃米。相看两不厌。看熟悉了,甚至能够认识不同个头的鱼。遇到月明星稀的夜晚,瑞生公说他时常会蹲在池塘边,听鱼夜食,判断鱼的数量和大小。瑞生公如数家珍般告诉我们,池塘里有几条大鲢鱼,有几条大草鱼,有几条大青鱼。鱼的数量之多,个头之大,让我们既欢喜又满怀憧憬。
  平时是不打鱼的,碰到传统节日,比如端午节,比如中秋节,我们几家,就会商量着拉上一网。只要网上一个来回,我们的节日就能氤氲着鱼的芬芳。通常,是小年前后打年鱼。我们几家的男人,穿上厚雨裤,扛来大渔网,在池塘里来来回回,网上几网。把养活了一整年的鱼,打捞上岸。每网下去,总会有各式鱼儿活泼蹦跳。大鱼流向餐桌,小鱼呢,依旧还给池塘。一年又一年,这口池塘丰富了我们的餐桌,融洽了我们邻里的情谊,活泛了乡村平淡的生活。
  风调雨顺时,屋背塘上有源泉,下有溪流,水源汩汩,溪水远流。碰到旱年,屋背塘的塘泥又成为好肥料。家家户户都来挖塘泥,挑塘泥。把塘泥挑到菜园里,即使不上肥,菜园的菜,长势旺盛,果实硕大。
  记得读小学时,有一年,家乡遇上大旱年,池塘干涸,水井也见底了。我们这些孩子奇思异想,就在屋背塘的塘底掘地窖。几尺见方的大小水窖,源泉慢渗。经过一夜后,地窖里竟然满是清水。那年,我们这些左邻右舍,就是靠屋背塘里的地窖水,做饭洗衣,喂猪饮牛,浸糯米蒸冬酒。
  屋背塘靠近我们家田边,有一棵高大的朴树,一棵土话叫“门树”的树和几棵弯脖子柳树。炎热的夏天,我们喜欢躺在这几棵弯脖子柳树上玩耍。折柳帽,吹柳笛,吃朴树果,捕蜻蜓,逮知了,抓天牛,钓鱼虾,挖泥鳅,摸田螺。就这简简单单的几棵树,就带给了我们无尽的童年乐趣。
  我们承包了屋背塘五年后,这口池塘让别人承包了。那段时间,我也渐渐远离了家乡,常年外出求学。偶尔回乡,路过这口池塘,发现塘泥上涌,塘岸淤塞,塘心变浅,她瘦了。垃圾密布,塑料成堆,污水漂浮,她脏了。在屋背塘北面的坡上,新掘了水井。大伙讲究用井水洗菜淘米了,爱用井水洗衣洗家什。屋背塘渐渐失去了往日的风华。
  前些年,村里成了新农村建设的试点村。村干部蛮横地把大量的老房子拆除了。我出生的祖屋,那幢青砖蓝瓦木板房,成了一片废墟。连一块砖,一片瓦,一条木板都不曾留下。
  为了修建环村水泥路。村干部又很武断地把屋背塘填埋了。塘岸那些常年郁郁葱葱的树木,在推土机无情的施虐下,无辜地深埋塘心。青枝绿叶消失了。鸟语虫鸣远去了。
  如今,每次回家,走在这条水泥路上,我总有心虚的感觉。屋背塘通过我的鞋和脚,向我传递着她的哀伤与凄苦。    □刘会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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