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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农村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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陀爷有一种很特别的“饶舌风格”

来源:南方农村报时间:2024年09月19日版次:12

  《卡拉马佐夫兄弟》剧照。

  二〇二一年一月,我终于开始看陀思妥耶夫斯基了。我看了弗兰克的“陀爷传记”,看了陀爷早期的小说,看了他的《白痴》和《鬼》,还穿插着看了一些参考资料。到十一月,我看完了《卡拉马佐夫兄弟》。这桩缠绕心头多年的心事终于有了一个了结。
  我先说我为什么看不下去。陀爷有一种很特别的“饶舌风格”。陀爷全集有三十卷之多,创造力如此旺盛的作家,身上好像有一个按钮,只要按,他就开始说话。这种“饶舌风格”在陀爷笔下的人物中时常出现,比如臧仲伦译《卡拉马佐夫兄弟》第八百页,阿廖沙拜访霍赫拉科娃太太,霍赫拉科娃太太见了阿廖沙,说:“多时,多时,许许多多时候没看见您啦!对不起,有整整一个星期了吧,啊,不过您四天前还来过,星期三。您是来看丽莎的,我十拿九稳。”
  阿廖沙进屋,霍赫拉科娃太太连续说了五六百个字:“我总是心急火燎的。我为什么心急火燎呢?我也闹不清。我现在已经什么也闹不清啦。对于我什么都乱成了一团啦。”说完这一大段,霍赫拉科娃太太才问阿廖沙要不要来一杯咖啡。
  陀爷叙事时,轻松准确,不乏幽默感,但笔下人物说话,时不时就被启动了一个同义反复的按钮。这个按钮随机出现在不同人物身上,指不定是谁,指不定在什么场合,就噼里啪啦来上一段饶舌。据说,有人做过试验,读出《卡拉马佐夫兄弟》中的所有对话,计算一下用时,再对照小说中的时间线,然后发现对不上。
  陀爷还有一个特点,喜欢把小说中的人物聚在一起,开一场“英雄大会”,比如《鬼》中写到瓦尔瓦拉家中的星期天聚会,作者强调,这是决定斯捷潘命运的日子,“是我的纪事笔记中最值得注意的日子之一”“这是出乎意料的事件的一天,是过去的事情了结、新的事情开端的一天,尖锐的解释和更严重的混乱开始的一天”“谁也没有想到,一切都得到解决。总之,这是偶然性的惊人汇聚的一天”。
  陀爷叙述中经常会出现这样的解说词,好像是为了给他要写的戏剧性场面烘托气氛。我记得纳博科夫对陀爷的批评,说他应该去写剧本,却入错了行,写起了小说。我弄明白陀爷在《白痴》和《鬼》中用过的“戏剧性聚会”技巧之后,就明白了为什么我以往读《卡拉马佐夫兄弟》,最长的地方也就停留在第一百二十页左右,那是第二卷结束的地方,修道院中的家庭聚会写完了,人物亮相了,我已经被饶舌的对话和啰唆的行文弄晕了,却发现故事还没有开始。
  饶舌,即叙述或者对话中的同义重复,还有刻意安排的戏剧性场面,这是我读陀爷小说读不进去的两个障碍,看清楚这两个障碍,并且把它们视为陀爷的特点,我也就心平气和地忍耐下去了。
  还有一个障碍,来自作家的相貌。有一个法国外交官,当年在圣彼得堡见过陀爷,他对陀爷的描述是这样的:
  那是一张普通的俄罗斯农民的脸,他的鼻梁塌陷,小眼睛在弓形的眉毛下眨动,眼神时而阴郁时而温柔,他的眉毛很大,上面凸凹不平,他的额头也是塌陷的,就像被锤子砸过一样。所有这一切特征在扭曲与塌缩中被引向他那张痛苦的嘴。我从未见过哪张脸能这样表露如此之多的苦楚经历,他的眼睑、嘴唇、所有的肌肉纤维都在紧张地抽动。
  这是陀爷在社交场合比较正常的状态,如果癫痫病发作,他的样子会更吓人——满头是汗,口吐白沫,眼睛凸出眼眶。陀爷九岁时癫痫病第一次发作,写作旺盛时期,癫痫病发作很频繁,发作一次就得缓好几天才能继续工作。这个病还遗传,陀爷的一个儿子,三岁时癫痫发作而死,给陀爷带来了极大的痛苦。
  陀爷的一脸苦相让我望而生畏。作家的相貌会不会影响读者呢?苏联时期有一位作家索尔仁尼琴,他的相貌也让我感到压力。你看托尔斯泰、屠格涅夫,都是大胡子,我觉得还没啥压力,那为什么索尔仁尼琴让我感到不适呢?这不是相貌问题,这是形象问题。
  索尔仁尼琴有一种高调的道德感,恨不得他就是人民的悲剧的见证人,他当之无愧,但高调的道德感会让人不舒服,我这样的小资小文人本性的读者,就会感到不适。陀爷也有一种高调的道德感,书中人物总是略有点儿病态,性格很极端,动不动就长篇大论地谈上帝,他所谈论的苦难和救赎,带给我一定的道德压力,这是问题的关键所在。我对高调道德感的作家总有点儿本能的排斥。
  我读陀爷,采用了迂回战术,先从英国作家奥兰多·费吉斯的《娜塔莎之舞》看起,对俄罗斯文化有了一个粗浅的认识。然后看约瑟夫·弗兰克的“陀爷传记”,弗兰克这套陀爷传记五大卷,一九七六年出版第一卷,到二〇〇二年出版第五卷,写作跨度二十六年。中文版引进之后,也是一卷接一卷地出版。其中第五卷长达一千页,花了两百页讲解《卡拉马佐夫兄弟》。这种体量上的压迫感实在太强大了。
  我读得比较认真,除了弗兰克的这套陀爷传记,我还找了其他的参考书。《卡拉马佐夫兄弟》第五卷和第六卷,用陀爷自己的话说,是“全书的最高点”,大概是道德论争的最高点。在第五卷中,就有伊万向阿廖沙讲述的“宗教大法官”故事,第六卷中有佐西玛长老圣徒传一样的故事,这两段插曲是陀爷在表述自己的宗教思想。
  为了更好地理解这两卷,我找来两本书看,一本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世界观》,一本是《托尔斯泰与陀思妥耶夫斯基》,说实话,基本上看不明白——也不是完全看不明白,而是始终带着隔膜。我能理解所谓“严肃性”和“宗教性”是俄罗斯文学的特点,我也能明白“上帝和魔鬼斗争,战场就在人的心中”“如果上帝不存在,一切就被允许了”这样的问题困扰着德米特里和伊万。
  我的阅读过程中时常受不了陀爷的感情用事。陀爷写过一个短篇小说叫《一个荒唐人的梦》,第一人称叙述。“我”要自杀了,晚上,回家路上遇到一个小姑娘,小姑娘拉着这个“我”要去救妈妈,但“我”弃之不顾。回到家,坐在沙发上昏睡过去,梦中到了一个天堂一般的地方,早上醒来,把要自杀用的手枪推开,领略到了生命的意义,“我”要到处去宣传,要爱一切人。
  《卡拉马佐夫兄弟》第九卷中,德米特里也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草原上,瘦弱的母亲没有奶水,孩子在啼哭。德米特里感到自己心中涌起了一股从前没有的大慈大悲:“人们为什么穷?娃娃为什么穷?草原为什么光秃秃的?为什么他们不互相拥抱,互相亲吻?为什么他们不唱快乐的歌?”米佳说,但愿从这一刻起,任何人不再流泪。他头天晚上还在饮酒作乐、醉生梦死,做了个梦就忽生慈悲之心。我当然相信陀爷心中始终怀有这样的慈悲,但让笔下人物经由一场梦,就发愿去改变,这也太感情用事了。
  □苗炜(选自《我终于读完了卡拉马佐夫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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