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三部曲》,V.S.奈保尔 著,李永平 译,南海出版社2013年出版。
编者按 印度这个“近邻”,再次以一种不太友好的姿态出现在了我们视线中。今天带来的书是《印度三部曲》之一,2001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英籍印度裔作家V.S.奈保尔的代表作,写作者三次踏上印度,记录其所见所闻,抒发其所思所忧,用冷峻、深沉的笔锋,画骨摹魂,展现一个最真实的印度。
《印度三部曲》共分为三部,分别是《幽暗国度》《印度:受伤的文明》《印度:百万叛变的今天》。
《幽暗国度》:作者奈保尔首次踏上印度,从孟买上岸,一路经过德里、加尔各答、克什米尔,最后来到外祖父的故里。这个有着暧昧身份的异乡人与过客,见到的是无处不在的贫困丑陋,感受到的是震惊、愤怒、失落。
《印度:受伤的文明》:奈保尔第二次来到印度,此时正值甘地夫人宣布进入“紧急状态”的高潮。与首次(《幽暗国度》)感受到的震惊、愤怒、羞愧和失落不同,这一次他深入“乱象”背后,试图去触摸文明失落的灵与肉:印度的危机不仅在于政治和经济,更在于作为一个“早已被挫败的国度”,印度不过是从一个黑暗时代进入另一个黑暗时代。
《印度:百万叛变的今天》:奈保尔第三次来到印度,以孟买为中心,近距离观察印度社会的方方面面:城市与乡村、宗教与种姓、祭司与政客、作家与黑帮分子……这一次,激昂的笔锋让位于冷静的白描,率意评断让位于原味历史,奈保尔将自己定位为一个不动声色的聆听者、旁观者,一个记录印度人心声的人,进而创作出这部朴素但异常深邃的“口述实录”。
伊斯兰教清真寺建立在印度教神庙遗址上:层层叠叠的废墟。这是在印度北方,在南方;我们看到的是一座伟大的古城维加雅纳加。16世纪初期,它可是一座方圆24英里的大城市,后来被敌军劫掠一空,变成一座死城。四百年了。今天我们造访维加雅纳加,远远看到的只是一些遗迹,零零落落散布在废墟中,和周遭那一堆堆褐色的、充满超现实气氛的岩层融合在一起,难以辨认。附近的村庄残破不堪,尘土四处飞扬;村民的体格都非常孱弱、瘦小。进入古城,眼睛一亮,我们看到一幅无比壮丽的景观:从康普里村通往古城的道路,笔直地穿过几栋古老的建筑物,来到城中那条长长的、十分宽阔的大街;大街一端有一道石阶,另一端立着一座精工雕琢、金碧辉煌的印度教寺庙。石造建筑物的底层,在四方形的石柱支撑下,依旧屹立;门上雕刻的图形中,我们看到一群翘起双腿的舞娘。走进门内,我们看到的却是一群骨瘦如柴、有如蜥蜴一般生活在石头堆中的男人,女人和儿童。他们是这栋伟大建筑物的继承人。
一个小孩蹲在泥泞的街道上;一只浑身毛发脱光、露发粉红皮肤的狗儿守在一旁,伺机而动。小孩挺着大肚腩站起身来,狗儿立刻扑上前去,饱餐一顿。寺庙门外有两尊札格纳特木雕像。这两座神像浑身雕刻着各种色情图案:一对对男女缱绻在一起,正在性交或口交——冷冰冰,面无表情。这是我生平第一次观赏印度色情雕刻术,总算实现了多年的心愿,然而,最初的兴奋消失后,随之而来的却是无比的沮丧。性是痛苦,创造是毁灭:阳物之神湿婆同时表演生命之舞和死亡之舞——多么诡异的一位神柢,但又多么的印度!废墟中有人居住。城中大街栉比鳞次的建筑物中,矗立着一座用石灰水粉刷的簇新寺庙:门口树立着一幅幅三角旗,随风飘扬。大街尽头的古庙依旧香火鼎盛,墙上依旧装饰着白色和红褐色相间的直条纹。一块高达6英尺的告示牌,树立在门口,上面罗列着各种服务的费用。另一块大小相同的牌子,记载维加雅纳加城的历史:很早以前,有一回,君王祈祷后,天上降下“金雨”。印度人把这则传说看成真实的历史。
骤然间,一阵大雨(可不是金雨哦)横扫过敦格巴特拉河,降落在维加雅纳加城中。我们爬上大街后面的座石坡,钻进一个石窟中避雨。仔细一瞧,原来这是一座用粗石砌成、犹未竣工的山门。一个身材非常消瘦的男子一路尾随我们到这儿。他身上包裹着一条薄薄的白色棉布被单,被单上斑斑点点,沾着雨珠儿。他掀开被单,让我们瞧瞧他那骨瘦如柴的胸膛,然后比了个手势,表示他已经好几天没吃饭了。我们没睬他。他不再看我们,自顾自咳嗽起来——那是病人的咳嗽。当啷声,他的手杖忽然挥落在地板上。石头铺成的地板流淌着雨水。他撑起身子,爬上一座石台,任由他的手杖浸泡在雨水中。他蜷缩着身子躲藏在角落里,不声不响,一动不动。从阴暗的山门眺望出去,只见漫天雨丝灰蒙蒙,笼罩着这座四处矗立着石塔的城市。亮晶晶、闪烁着雨珠的灰色山坡上,到处散布着当年开探石矿遗留下的痕迹。雨停了。那个人爬下石台,捡起湿漉漉的手杖,把被单缠绕在身上,准备离开。我心中的恐惧和厌恶转化了愤怒和轻蔑。这种感觉就像伤口一样纠缠着我,让我感到十分苦恼。我走到他面前,掏出几张钞票递给他。在印度这个国家,你很容易就能够尝到权力的滋味。他收下小费,带领我们走出石窟,引导我们爬上湿答答的石坡,一路走一路指指点点:这儿是一座石山,这儿是山上的建筑物;这儿是五百年前遗留下的凿痕。这是一项未完成的、突然被遗弃的建筑工程,就像伊洛拉的石窟——据说,有一天工人们突然放下工具逃跑了,留下未完成的建筑物,供后人凭吊。
在印度,所有的创造活动都带着一种迫切感:它随时都会中断、随时都会被摧毁。建设是人类的本能,就像穷人饿着肚子也要做爱。为盖房子而盖房子,为创造而创造;每一项创造都是独立的存在——它本身就是一个开始和终结。
以往,英国人曾经在泰姬陵门前搭建一座高台,举办舞会,在吴德鲁夫看来,这简直就是粗俗不堪的行为,令人不齿。然而,这种粗俗却是印度的传统。对欧洲人来说,“尊重过去”是种新的观念;把印度的历史揭露在印度人眼前,让“尊重过去”变成印度民族主义一个要素的,也是欧洲人。直到今天,印度人依旧透过欧洲人的眼睛,观看他们自己的古迹和艺术。研究印度艺术的印度学者,撰写论文时,都觉得有必要引述欧洲学者的著作。印度艺术还不能跟欧洲艺术相提并论,而英国学者的看法是:印度人没有能力设计和建造像泰姬陵这样的建筑物。不被欧洲人欣赏的印度古迹只好沦为废墟,没人照顾。
□【英】V.S.奈保尔(本文摘自《印度三部曲1:幽暗国度》第八章:废墟狂想曲。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