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小札|
梦泽悲风动白茅,
楚王葬尽满城娇。
未知歌舞能多少,
虚减宫厨为细腰。
——李商隐:梦泽
这首诗的主旨在于下二句。它含蓄很深,引人联想的宽度也很广。
有人以为这只是一首普通的怀古诗,不过使用了一点技巧罢了。技巧是什么?“繁华易尽,从争宠者一边落笔,便不落吊古窠臼。”以为这首诗是写的“繁华易尽”,当年佳丽,如今徒然落得“悲风动白茅”而已。
我们固然不能说作者毫无半点怀古的用意,可是却必须看清楚:“梦泽悲风”、“楚娇尽葬”,只是一种起兴,是从古事引起作者对现实生活的感慨,其目的并不在于怀古。
作者路经梦泽(今湖南省北部与湖北省南部广大湖沼地带,包括长江以南的洞庭湖与江北的诸湖泊,古称云梦。一说江北的称为云泽,江南的称为梦泽),看到有许多楚国宫女的旧墓,风起处,白茅萧萧,满眼凄侧,因此颇有感触。由此想到“楚王好细腰,宫女多饿死”这段传说。作者是这样引出想象的:也许,这些旧墓里的葬身者,有不少正是为了求取“细腰”的丰姿,因而牺牲了自己的生命的宫女吧!从这个想象再引导开去,于是作者又进一步展开他的浮想:她们为了获得楚王的宠爱,竟连生命也不顾惜!然而,当她们紧束腰围、拼命节食的时候,也曾想到自己能有多少机会在楚王跟前歌舞献媚吗?
这种深沉溯惑慨,不能说只是在于惋惜当时楚国宫女的不智,而是颇像一位哲学家用一个小故事来阐述大道理那样,使人透过具体事情的表面,去探索它里面包含的理趣。比如说,通过楚国宫女的这种可怜也颇可笑的行动,不是可以联想到那些为了追求个人名利,不惜丧失生平操守,而又终于身败名裂的人来么?不是还可以联想到那些为了邀欢争宠,而使自己作出种种愚蠢的事情的人来么?人们还可以从各种不同的角度,结合现实生活去寻味它。例如,清人屈复在《玉溪生诗意》里便说:“制艺取士,何以异此,可叹!”封建王朝开科取士,严格规定必须写八股文,写试帖诗,岂不也如同楚王好细腰那样,是一种人为的“怪癖”。可是千千万万士子又偏偏“皓首穷经”,有如楚宫中的宫女!
作者写下这两句的时候,不知道是讽刺别人还是嘲笑自己,也许两种用意都有。嘲笑的事情是什么?我们也很难弄得清楚,不过,它总不能不是当时某种生活现象的概括,而且主要不在于怀古,却可以断言。李商隐考过科举,并未得官;和封建权贵令狐绹等人打过交道,落得的是冷淡和打击;长期过着幕僚生活,也尽有许多使他感慨的地方。凡此种种,印证此诗,说是自嘲可以,说是嘲人也可以,反正不是无病呻吟。
文艺作品不排斥理趣;在某种情形底下,甚至还需要带些理趣。问题是不能够写成哲理的韵文。这首诗,在这方面也许对我们有所启发。
□刘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