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画就叫《雪猴子》。 插图:知止
|人世间|
舞阳忽然想起是有些天没看见那对扑鸽了。舞阳喜欢在阳台空调板上放米放菜叶放馒头粒,所以有对扑鸽几乎每天都来。现在不见扑鸽的踪影,是因为霾的缘故吗?扑鸽都知道躲霾?它们飞到哪里去了?
小雪这天无雪,有霾。微信朋友圈里一片雾霾爆表声。
舞阳想起十年前接母亲从陕南老家到西安小住。汽车翻越秦岭,临近城市的时候,会有一条分明的蓝灰色天际线,呈圆形笼罩在城市上空,让舞阳的母亲吃惊。她惊叹平原上的那片暗沉色为锅盖,她说这座城就像在锅盖下罩着。后来舞阳每次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想起头顶的天空,觉得自己是在锅盖底。但这几年,再从秦岭山区进入城市的时候,被母亲形容为锅盖的那层蓝和灰没有分界了。天气特别恶劣的时候,她向南开车穿越十几个隧道,才能把那片深不可测的灰色抛在身后。至于那灰,在舞阳的目测里,其色接近擦过积尘半年的地板之后洗过拖布的水色,脏污!
今天就是这样的天气,雾霾天。高速路封了,航班不能正点起落,私家车限行一半,中小学校停课,但这些并没有使眼前这场霾消散,朋友圈处处乌烟瘴气。
第二天停课不在周末,舞阳只能把儿子喜洲托付给隔壁的莲奶奶,请她在午饭点帮喜洲在微波炉上加热午饭。舞阳只能在心里嘀咕,给孩子放假,就没想过不放假的家长?这放假的孩子临时托付给谁?
停课,小学三年级的喜洲简直要欢庆,他冲到眉头紧锁的舞阳跟前说,我想放炮。
但第二天喜洲就不欢乐了,“停课不停学”,比霾更重的是桌上的作业,作业比平时多出好几倍。他除了中午吃莲奶奶加热的午饭有些耽搁之外,几乎一整天都埋头在桌前,写作业,写作业。晚上家长要在微信群里给各科老师汇报孩子作业的完成情况,晚饭舞阳叫了喜洲五次,一声比一声焦躁,一声比一声上火。
第三天当然继续停课,周末嘛!喜洲呆呆的。舞阳心里不安,周末她可以一心照顾喜洲。她从喜洲身后顺着喜洲的目光看去,看见黑沉沉的天空,对面脏脏的屋檐,灰蒙蒙的别人家的窗子一律紧闭,死气沉沉的。舞阳有点儿难过,小声对喜洲说,作业可以稍后做,先过来和妈妈一起做个游戏好不好?
喜洲忽然说,扑鸽没来。三天了,扑鸽都没来。
舞阳忽然想起是有些天没看见那对扑鸽了。舞阳喜欢在阳台空调板上放米放菜叶放馒头粒,所以有对扑鸽几乎每天都来。现在不见扑鸽的踪影,是因为霾的缘故吗?扑鸽都知道躲霾?它们飞到哪里去了?
喜洲站在窗前,自言自语,下雪后扑鸽就能回来了。
是的,雪一下就好了。舞阳说。舞阳想把喜洲从窗边喊过来,她说,喜洲过来我给你讲个故事。
这一说舞阳惊了一下,她有多久没给喜洲讲过故事了?
喜洲欢喜地走过来,舞阳就讲雪猴子的故事。
说有个镇子,镇子后面的山上有汪温泉,温泉附近的林子里住着一群猴子。冬天寒冷的时候,猴子就去温泉里待着。猴子待在温泉中,个个脸通红,它们红着脸,热气腾腾地彼此嬉闹,捉虱子。猴子舍不得离开温泉,于是它们只会越来越热越来越热。热又使猴子们口渴,于是猴王率领众猴上后山。猴王倒挂树枝,其余猴子一个牵着一个,倒挂半空,逮住一朵一朵浮在半空含着雪气的云朵,一朵一朵吃掉。这样,那些含雪的云就不能飘到山下的小镇,小镇不下雪,镇上的人就不能看到雪花。
喜洲眼睛明亮如星子,完全沉浸在舞阳的故事里。舞阳很感动,觉得沟通孩子和大人心灵的,就是故事和童话。
霾是不是因为不下雪才有?喜洲问。
要是能下雪就好了。今天节气是小雪,却没有一片雪,只有漫天的霾。舞阳有气无力地回答。
喜洲又回到摊开的作业前,却很难集中注意力。他不安地扭动,回头喊舞阳,说头疼。舞阳走到喜洲跟前,摸摸喜洲的脑袋,不发烧,看看喜洲的眼睛,黑白分明,再看看窗外,觉得自己也有点儿头疼。舞阳走进厨房,榨一杯柚子汁给喜洲喝。
舞阳趁这工夫把又一周来凌乱到顶的屋子收拾整齐。她擦窗户,看见抹布上黑黑的尘灰,不觉惊心。
舞阳努力平静自己,再不能把坏情绪带给喜洲。当初离婚的时候,舞阳得到喜洲的抚养权,就是因为喜洲的爸爸那暴烈的脾气让陪审团认为他会虐待孩子。
收拾好房子,舞阳背对窗子跏跌而坐,调息稳定情绪,她想画一幅画。离婚两年来,画画成为舞阳唯一的自修方法,不知不觉中,舞阳的画技大有进步。
她在宣纸上画,笔尖落纸,一滴墨汁沁入纸中,她从那一滴墨生发,一路旖旎,一路葳蕤。不知不觉中,一尊尊菩萨像在舞阳的笔底浮现,最后舞阳在那片空隙处,在一尊菩萨的裙子边写下小小的一行字:等风来。
此时喜洲已做完数学作业,写完了一篇名为《桥》的作文。眼下他在画一幅画,画画从来都难不住他,今天他更有感觉,他的画就叫《雪猴子》。画面上,一群雪猴子被赶开,眼巴巴地望着温泉,温泉的两面各站着一个人,矮的分明是喜洲,另一个高大男人像是喜洲爸爸。温泉的下方,饱满的,饱含雪气的云一朵跟着一朵,接踵而下向镇子飘去。
后来,舞阳和喜洲都看了对方的画,他们嘻嘻哈哈,很快乐的样子,画画的乐趣使他们暂时忽略了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这天夜里,一场连气象局都没预测准确的雪,在舞阳和喜洲的睡梦中真实地落下来了。 □陈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