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两只手伸开,紧紧贴着河面,又睡着了。
|野蔷薇|
忘记那是哪一年了,大概是刚刚参加工作的时候,和同事喝完了夜酒,我独自沿着滨河路往家走。刚过了三九,几场雪下过,剩下单纯的酷寒。其实饭店离我家有三四公里,不过你知道,一个人刚喝了一肚子白酒,会觉得有的是力气,也会觉得身上的衣服无比厚,身体像热气球一样肿胀。浑河已经结冰,从路堤上看去好像上了油的门板,我走了大概二十分钟后,忽然脑袋灵光起来,如果我按照原来的路线回家,需要在前面绕一个弯,如果我从河上过去,再从对面的河堤爬上,会节省一半的路程。我经常在这条路上走,怎么早没想到?我翻过栏杆,从土堤上滑下,一屁股坐在冰面上。冰结实得很,比马路还硬。对面高楼的灯光闪烁,直上云霄,天上没有一颗星星。走了大概五分钟,我看见一个人躺在冰面上,四仰八叉,好像被迎面飞来的子弹打倒的士兵。我走到他身边,发现是个活人,正在睡觉,穿得相当严实,帽子手套都有,脚上一双老式的黑棉鞋,嘴里鼻孔喷着哈气。
我往前走了几步,想了想,又折返回去。我蹲下,用手推了推他的肩膀说,朋友。他没有反应,睡得很实。我又推了推他说,朋友。他醒了,侧过身子看看我,看了半天说,喝了?我说,一点点。你这样会冻死的。他说,茅台?我说,是。他坐起来说,离我近点儿,再给我吹吹。我说,吹什么?他说,哈气,香。他四十岁左右,满脸乱七八糟的胡子,没修没剪,没有酒味儿,好像就是不小心睡着了。我说,回家睡吧。他说,你家在哪?我说,前面亮灯的就是。他说,那么多灯,哪一间?我说,那我说不出来。他说,我看你是骗人。我说,我骗你干吗?他说,我看灯已经灭了,是个黑屋子。我说,胡扯,我媳妇肯定亮着灯等我。多晚都会等。他说,对你那么好?我说,习惯了,我不回去她就睡不着。他说,说得有鼻子有眼,她长什么样?我说,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我得走了,你爱睡就睡吧,人自己作死谁也拦不住。他说,你和她有感情?我说,这不是废话吗?他说,没她活不了?我想了想说,也不是,也能活,就是得换种活法。他说,诚实。
他看了看我,发现我并没有要走的意思,就点点头说,我啊,也有个老婆,也在家亮着灯等我。你看河边那栋楼,第十七层,把山的那扇窗户,就是我家。我说,看不见。他说,不急,你听我讲完。我十八岁的时候喜欢一个女孩儿,你十八岁时喜欢过女孩儿吗?我说,喜欢过,一个短头发的女孩儿。他笑了笑说,我喜欢的那个女孩儿也是短头发,她多高?我说,一米六四。他说,她高一点儿,一米七。她现在干啥,你知道吗?我犹豫了一下说,知道。在北京教书。他说,教什么?我说,在高中教物理。生了个男孩儿,三岁了,一头又黄又软的头发,脾气很坏,老爱动手打人。他说,你怎么这么门儿清?我说,我就是知道,我们曾想一起去看北京天安门,坐绿皮火车,后来……
他说,我那个女孩儿啊,没这么有出息。她最大的梦想是做家庭主妇,就是烧饭收拾屋子带孩子。十八岁她就确定,她将来一定干这个。你知道为什么啊?我说,为什么?他说,因为我啊,她就想一辈子照顾我,让我舒舒服服的,活得比我久一点儿,看着我好好地死。我说,想得真远。他说,别小瞧女人,女人都想得可远了。当时我觉得我的人生还很长,哪能就这么算了?我就跟她说,你让我再玩几年,然后我们在一起活到死。她说,你要玩几年啊?我说,十年吧。她说,那行,就十年,十年之后我们在一起。我说,然后呢?他说,然后我就一直玩啊,开心极了,十年一晃就过去了。她就来找我,说,现在行了吗?我说,你怎么还记着啊?她说,我们不是说好了吗?她那时候不知怎么搞的,胖了,衣服也不会穿,大夏天穿了一条花连衣裙,腰上都是肉,好像个陀螺,手老是动来动去,也不知道是哪痒。我说,你快走吧,我不认识你啊。她说,要让我再等十年吗?我说,没有十年了,十年之后你不得吓死我?我一分钟都不要跟你在一块待着。她说,我可以换身衣服。我扭头就走,就在这个河边,她从后面拉我,说,我现在烧菜烧得可好吃了。我甩开她的手,开始跑,她就追我,鞋都甩飞了,但还是没我跑得快。我一口气跑到这河的上游,有个坝,现在没了,那时候还有个土坝,我就从土坝上跑过去,然后藏在汛情管理处的后面,她在坝上左顾右盼,找不见我,等了半天,捡起鞋子从原路走回去了。我说,后来呢?她找到你了吗?十年后?
他说,后来啊,后来一天晚上她换了一身衣服,比原来的还要难看,审美确实不行啊,那天涨了水,她不小心掉到这个河里淹死了。我说,不小心?他说,不小心,她笨的要死啊,浑身不协调,当然是不小心从栏杆上翻下去了。我看着他,他撇了撇嘴,好像挺得意的燕子,下一秒他的眼睛突然一亮说,朋友,我也搞不懂啊,她的尸体被冲到下游,跟一堆垃圾在一起,我才知道我爱过这个人啊,只爱过这么一个人啊。
他没有哭,眼睛越来越亮,说,爱一个人的感觉可真好啊,即使她死了。你可懂?我说,我不懂。他说,没事儿,不是什么体质的人都可以爱人。我后来也结婚生孩子,但是每年她的生日,我都到这河上睡一觉,我抱着这条河,你说奇怪不?如果我在床上睡觉,几乎每晚都梦见她,梦见她光着脚追我,又丑又笨又着急。梦见她在河边走来走去,自言自语。梦见她十八岁时给我的信,信里说,我们将来要生一个八斤重的女孩儿。我每年的今天,都在这条河上睡,我不会做梦,一觉睡到天亮,一点儿不冷,睡醒浑身都是汗,好像有人把我抱在胸口,下巴顶着我的脑袋,用手拍着我。所以啊,你可知道你今天耽误了我的事吗?我说,我知道。
我感到酒劲儿过了,无比恐怖的寒流包住了我,周遭的所有东西都似乎从没见过,从不认识。过往发生的事情,有的急速膨胀,向我扑来;有的萎缩,风筝一样向远处仓皇退去。他说,你再仔细看看,你家的那盏灯还亮着吗?
他看我没有说话,就卧在冰河上,两只手伸开,紧紧贴着河面,又睡着了。 □双雪涛
她那时候不知怎么搞的,胖了,衣服也不会穿,大夏天穿了一条花连衣裙,腰上都是肉,好像个陀螺,手老是动来动去,也不知道是哪痒。我说,你快走吧,我不认识你啊。她说,要让我再等十年吗?我说,没有十年了,十年之后你不得吓死我?我一分钟都不要跟你在一块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