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谈写作|
对很多写作人来说,撕破感觉层面而生硬跳出来的,常常不是理念,而是感情。
但是,必须警惕感情。
有些写作人委屈地说:我抒发的是我心底的真情,难道连真情也不能打动读者?
美国女学者苏珊·朗格由此提出了一个界限,认为在文学艺术创作中,必须区分个别感情和整体感情。她所说的整体感情,是指个人感情中具有人类价值的部分。这种感情潜藏在人人心底,一被弹拨,都能感应。
与我们所说的耳目直觉相比,读者的感情激发要艰难得多,吝啬得多。
人类的情感世界是一个深不可测的迷宫,其中有许多防卫装置,要进入其中,障碍重重。
记得欧洲有一位心理学家说过,如果作家一开始就把感情的水盆泼向读者,读者的心里立即会产生感情抵拒。
写作人处置情感的基本要诀,是收敛和从容。因为我们所需要的是读者感情的自愿投入,只有收敛,才能给读者以空间;只有从容,才能给读者以信任。挖好了沟渠,读者的感情洪流迟早会流泻过来,如果一味是自己滚滚滔滔,哪里还有读者流泻的余地?
这些道理,算不得写作原理,更多的倒是得之于人情世故。一位美国的交际学家说,年轻夫妇刚有孩子,总喜欢写长长的信给朋友,描述自己的宝贝儿子如何调皮,如何聪明,如何可爱。即使是他们最好的朋友,看到这几页也总是匆匆翻过。
年轻夫妇所写的无疑是真情,他们的朋友也没有背叛友情,全部问题只在于:写得太多了。
我们与读者的关系,远不如那些年轻夫妇和他们朋友的关系,那么,你在文章中写了那么多的真实感情,怎能担保读者不会匆匆翻过?
写作人要想打动很多人的心,必然离不开常情。苏珊·朗格所说的普遍感情,在很大程度上接近于中国人所说的常情。
人类的基本感情不能创造。因为正是这种基本感情,为读者提供了理解和感应的最终可能。失去了这种最终可能,一切构思如沙上筑塔;而具备了这种最终可能,任何奇想异设都能成立。《西游记》笔涉神怪,但唐僧、孙悟空、猪八戒、沙和尚几位的师徒关系,是如此合乎常情,几乎在任何一个铁匠铺、木匠铺的师徒之间都能找到。正因为如此,他们的故事再怪异,读者也能亲切感受。同样,科幻作品中的超人和星际大战,不管生态如何奇特,人际关怀、喜怒哀乐,仍在常情范畴之内。
现代派作家往往故意背离常情,但这种背离仍然以常情作坐标。它们从侧面证明常情之所在。
然而,很多并非现代派的写作人,却常常无视常情。为一种非人性的理念,为一种他人无法感受的自呓,甚至为一句狂热的口号,一项狭隘的政策,一个偏执的信念,轻而易举地放弃了常情。但是,放弃了常情,往往也就放弃了文学。
世界上最优秀的作家,总是最能用常人的目光和情怀来叙述一个个精彩的故事,因此他们的作品具有全人类的价值,他们的读者遍布世界各地。这真是平凡和伟大的相反相成。
文学艺术讲究创新,但世间并无全新的事。有所保守,才能有所创新。最值得我们保守的,不是观念,不是形式,不是文体,而是常情。只有把持住了它,才能给创新以最大的许诺。
说到这里又必须当心了,因为在某些写作人那里,常情往往与常识相混同。尤其是,许多社会常识、人生常识,因很难与常情严格划分,混同极有可能。
在一个经济发达、教育普及的社会里,总是密集着大量的知识性、开导性的读物,这些读物因广泛的社会需要而产生竞争,又因竞争而日臻优美。这本是好事,但也容易产生一种负面效果,即以这类作品挤压了本来就很狭小的文学天地。很多青年正是通过这些读物来叩文学之门的,那就更会产生误会。为此,一切举起文学之笔的青年,都要狠狠心避开常识阐述,来写生命内层的一些东西。
(选自余秋雨《写作的奥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