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间|
这是一座高层居民楼,居民入住该楼时,见楼内自上而下建有垃圾通道,通道在每层都留有一个倾倒垃圾的开口。
居民倒垃圾不必下楼,掀开开口处的铁盖板,直接把垃圾倒进通道里就行了。把垃圾装进塑料袋里往通道里扔时,只听得稀里哗啦一阵响,好一阵子才听见垃圾包落地的声音。把垃圾放进土簸箕里往通道里倒呢,通道的抽风功能会把灰尘抽得返上来,人们躲避不及,会落得一鼻子灰。
楼的最底层有一个容积不小的垃圾仓,每天一早一晚,清洁工会打开仓门,把垃圾扒出来弄走。
后来北京爆发了一场名叫“非典”的流行性传染病,为了强化公共卫生安全,堵住疾病传染渠道,就把高层居民楼上下通气的垃圾道给封闭了。从那以后,居民再扔垃圾,只能把垃圾袋进袋子里,乘电梯把大包小包的垃圾提溜到楼下,扔进摆放在门口的垃圾桶里。
人们的生活千奇百怪,无所不包。垃圾作为人们生活的余料,内容同样复杂而丰富。其中有些垃圾仍有利用价值,可以挑出来卖钱。于是,捡破烂一族便应运而生。
那些穿行在居民区以捡破烂为生的多是外地女人,她们常常左手提着一只蛇皮袋,右手执一根铁钩子,每看见一个垃圾桶,就走过去,用铁钩子在垃圾桶里扒拉。
使用铁钩子这种专用工具的好处是,因垃圾桶比较深,扒垃圾时,不用把桶放倒,人不必钻进垃圾桶里,就可以把卖钱的垃圾捡到了。
在这座楼第一单元的楼门口,放有绿、蓝、黑三只不同颜色的垃圾桶,意思是提醒居民,把垃圾分类分装,不同类别的垃圾分别扔进不同颜色的垃圾桶里。
居民们哪里会管这个,他们把不同的垃圾裹在一起,随便往哪个垃圾桶里一抛就完了。
有趣的是,垃圾桶旁边的一个水泥台子上,坐着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头儿,一天到晚守着那几只垃圾桶,像是在保卫那些从各家各户拿出来的垃圾。
老头儿坐的地方,既是单元楼门口的出口,也是地下室的出口。地下室出口一侧,是用水泥台子围起来的一个小小的花池。花池里没见种过花儿,只有泥土。
坐在花池边水泥台子上的老头儿,显然不是花儿,也不是泥土。花儿比较好看,泥土比较沉默。老头儿既不好看,也不沉默。
老头儿的目光有一些凶,像是一只看见猎物随时准备出击的雄鹫。
一个捡破烂的妇女走了过来,老头儿说去去,到别的地方捡去!
为啥?
不为啥,说不让捡,就是不让捡!
妇女伸头往垃圾桶里看了一眼。
看什么看!
怎么,连看看都不让看吗?
我怕你看到眼里拔不出来。
算你厉害。妇女只好走了。
老头儿不让别人捡,为的是自己捡,他实行的是垃圾垄断。老头儿对捡破烂颇有经验,也比较挑剔。看上去没什么货色的塑料包,他不会打开。旧鞋、破衣服、烂床垫、坏电器和食品一类的东西,他都不要。他只捡纸壳子、旧报纸、旧书本、易拉罐、矿泉水瓶子一类的东西。捡到废品,他临时堆放在身后的花池子里。到了傍晚,他把捡到的东西打捆,或放进一辆竹制的老式童车里,推到附近的废品收购点卖掉。
这天中午,老头儿回家吃饭离开了一会儿,回头见一个妇女正在垃圾桶里扒垃圾,并捡出一个鞋盒子。老头儿大声质问:干什么呢?命妇女把鞋盒子放下。
妇女吓得愣住了。
我让你把东西放下,你听见没有?
妇女像是舍不得把捡到手的鞋盒子放回垃圾桶里去,说:这又不是你们家的东西,你为啥不让捡!
谁说不是我们家的的东西,就是我们家的东西,我说不让你捡,你就不能捡。你放下不放下,不放下我让狗咬你!老头儿话音刚落,老头儿豢养的两只狗像是听到了指令,跑到妇女身边,冲妇女叫起来。两只狗都是狐狸狗,个子都小小的。狐狸狗虽小,叫起来声音可不小,样子也有些凶。
有刚好下楼的居民见老头儿和捡破烂的妇女吵架,就站在旁边看。他们知道,这个居民小区原来是北京北郊的一个村庄,老头儿就是村庄里的一个村民。后来北京不断扩大,村庄拆掉,盖起了几座高楼,变成了居民小区。而老头儿是居民小区的回迁户,从村民变成了市民。老头儿没有工作,靠政府发的最低生活保障费生活,属于低保户。别看人家是低保户,却一下子养了两只狗。两只狐狸狗像是他的两个保镖,天天和他一块儿保卫垃圾。
捡破烂的妇女显然是从外地农村来的,她不是很害怕狗,但她怕狗仗人势,真的咬到她。要是她的腿被两只狗咬上一口两口,要是她得了疯狗病,那就糟了。于是,妇女狠狠地把鞋盒子扔回垃圾桶,走了。
老头儿获胜。
□刘庆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