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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农村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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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河流,穿越空间与时间

来源:南方农村报时间:2019年10月31日版次:13

  千百条河流终将汇入大海。

  《沿河行》,【英】奥利维娅·莱恩 著,焦晓菊 译,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7年10月出版。

  一条河流不仅流过空间,也会穿越时间。正如约瑟夫·康拉德所言,这些穿越时空的河流承载着“人们的梦想、国家的种子和帝国的萌芽”。所以,它们背负着往昔丢弃的遗迹,就像背负垃圾一般。乌斯河并非主要河流,它仅有一两次机会与更宽广的历史潮流交汇:一次是在一九四一年,弗吉尼亚·伍尔夫自沉于此;另一次是几个世纪之前,刘易斯战役就发生在它的河岸上。但它同人类的关系可以追溯到公元前几千年,上溯到新石器时代,当时的定居者最先在河边砍伐森林、种植庄稼。而随后的岁月则有更多明显的痕迹留下,包括一些撒克逊村庄、一座诺曼底城堡、若干都铎王朝时的下水道系统,以及乔治王时代为消除洪灾而修建的河堤和水闸。不过,即使拥有这些精心改建的工程,也未能阻止乌斯河在二十一世纪初的那几年里泛滥成灾,淹没刘易斯镇。
  有时,往昔似乎近在咫尺。在某些傍晚,当太阳已经下山,空气变得幽蓝,当仓鸮飞掠过草地上空,被削去一部分的月亮冲破林线,河面上有时会升起一层薄雾。正是在这种时候,河水诡谲的一面开始变得明显。大地将自己的宝物深埋于地下,直到被铲子或犁头挖开。但河流更诡黠多变,它会随意丢弃自己的财宝。历史学家们珍视陆地上的编年表,河流却对此不屑一顾。水道汇编的历史,本质上迅疾而流畅,充满被淹没的生命,而且你还会发现,它就像洪水泛滥一般,能够出人意料地涌入当下的现实。
  那年春天,我沉浸在伍尔夫的作品中,因为她跟我一样全神贯注于水及其象征意义。多年来,人们所熟知的弗吉尼亚·伍尔夫都被当作一位消沉的作家,一个面无血色的神经衰弱者,或者一个满腹怨恨且深奥难懂的人,是沉闷的布卢姆斯伯里团体里那位老资格的女前辈。我怀疑那些持有这种观点的人是否读过她的日记,因为那些文字里充满幽默,洋溢着对自然界的热爱,富于感染力。
  弗吉尼亚·伍尔夫第一次来到乌斯河是在一九一二年,她在此租下一座高高矗立于沼泽之上的房子。她和伦纳德·伍尔夫的新婚之夜就是在这里度过的,后来她接连出现严重的精神崩溃,并在第三次崩溃后来到这里养病。一九一九年,在她再次恢复正常后,伍尔夫搬到了河对面,买下罗德梅尔教堂钟楼下方一所凄冷的青灰色农舍。当他们首次造访时,那所农舍相当粗陋,没有热水,只有一个潮湿的旱厕,用一把放在便桶上的松木椅子充当坐便器。但伦纳德和弗吉尼亚都热爱修士别墅,事实证明,这里的宁静和与世隔绝有助于工作。《达洛维太太》《到灯塔去》《海浪》和《幕间》的大部分文稿,以及数百篇评论、短篇小说和随笔都是在这里完成的。
  弗吉尼亚对风景极其敏感,这个流水潺潺的白垩河谷在其作品中留下的印记随处可见。她独自出去远足,几乎每天都要去一次,这似乎成为其写作过程中的重要组成部分。她在阿希姆精神崩溃期间,为避免因散步或写作而过度受到刺激,只能充满渴望地在日记中吐露心声:
  让我难以舍弃的是穿过弗勒的树林,把头搁在芳香馥郁的薰衣草中间,感觉心静如水、镇定自若,已经为明天的工作做好准备。我该怎样留意一切,片刻之后,为了描述它,我脑海中就文思如泉涌,而且熨帖如手套;接着,在那条土公路上,当我把自己的花瓣碾碎时,我的故事也就开始成型了;然后夕阳西下,我回到家,晚餐后读一会儿诗歌,一半读在口里,一半活在诗里,就仿佛血肉消融。而在此过程中,花儿绽放出一片嫣红雪白。
  “仿佛血肉消融”是一个非常典型的措辞。在描述写作过程,描述她进入那个让自己变得朝气蓬勃的梦幻世界时,弗吉尼亚所用的比喻都富于流动感:她使用“投入”“泛涌”“潜入”“淹没”这样的词语。这种渴望潜入深处的欲望是她吸引我的地方,因为虽然她最终香消玉殒于水中,却仿佛一度拥有潜入世界表象之下的天才,就像某些自由潜水者那样。坐在炎热的小屋子里,我开始感觉自己像个学习遁术的学徒,正在潜心研究魔术师胡迪尼。我想知道怎样掌握这种技巧,我想知道那些轻松自如的投水动作怎样变成一种更具灾难性的遁世行为。
  春去夏来,我决定在夏至时离开这座城市,那是一年之中的转折点,日照时间最长的一天。关于这个日子的迷信说法十分投合我的心意。据说,在这一天,生死两界之间的间隔会变薄。难怪莎士比亚将他颠倒混乱的幻梦设在施洗者圣约翰节前夜,因为那是一年中最短的夜晚,魔法与骚乱都会对它产生强烈影响。六月的英国是最美的,在我离开前的那几天,我急不可耐地希望踏入繁花盛开的田野和水流平稳的凉爽河流,这种欲望差点把我逼疯。
  我的公寓里开始摆满各种迫在眉睫的清单。我买了一个帆布背包,又买了一条轻装裤子,裤腰上印着漂亮的花朵。我妈给我送来一双难看得无与伦比的凉鞋,还信誓旦旦地宣称它经过了专门设计,可以防止脚被磨出水泡——事实证明这是假的。我花了一个愉快的下午,预订了旅行路线沿途的客栈房间,其中就包括刘易斯的白鹿酒店。就是在那里,弗吉尼亚和伦纳德·伍尔夫通过拍卖会购置了修士别墅,并在那个兴奋的片刻发生了短暂而激烈的争吵。我还购买了大量的燕麦饼和一大块奶酪。我的食粮虽然单一,但我可不想挨饿。
  在整个这段时间里,我几乎不和马修说话。在我离开前的那天夜里,我做了一件犯忌的事——我给他打了电话,在随后那一席纠缠不清、互相指责的交谈中,我开始哭泣,并且发现自己一哭就停不下来。当时我不知道的是,那一刻恰好是我的情绪跌到谷底的时候,是那个阴沉春季中的最低点。第二天是夏至,虽然白昼自此开始缩短,但我的心情却变得轻松愉快起来。
□奥利维娅·莱恩(节选自《沿河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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