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大宽表叔，年猪杀了吗，腊肉腌了多少啊，今年收成还好吧……还喜欢到村头晒太阳打瞌睡么？表叔，要过年了，我向你致以衷心的问候！”
　　这是我在腊月里，提笔写的第一封信，邮寄给在乡下77岁的表叔吴大宽。他是一个农民，老庄稼汉，种庄稼不喜欢用农药和化肥，就用草木灰，自家养的猪用粮食和草料，还牵到坡上去放养，并在山梁上放民歌《信天游》给它们听。我在城里常常吃到的蔬菜瓜果，就是表叔送到城里来的，送来的菜叶上还常滴着露水，藕上还有泥土，猪肉吃在嘴里糯米一样粘嘴。
　　春节就要来了，我得在信里邀请表叔来城里我家住几天，喝喝酒，唠嗑唠嗑，或者我回乡下去，生一盆炉火，砂锅里咕嘟咕嘟炖一只鸡，那是世上最好的日子了。我在信里还回答表叔有次坐在祖坟前思考的一个问题：表叔，依我的经验，人死了是没有灵魂的，但亲人之间活着时，有心灵感应。表叔，你值得我敬重，并给我以安慰，好好过一过这个年吧。我的两鬓，差不多也和你的胡子一样白了。
　　“李永德堂叔，今年春运如果不好买火车票，就不必回家了，你那一年和婶婶在火车上都被挤踏得差点变形了，蓬头垢面回来简直像逃难似的，何必呢？等春节过后再回家看看，不要把钱看得那么重，保重身体才是最要紧的事儿，不去医院就是福。堂弟在家开了一家广告公司，生意挺好的。堂叔你想吃点腊肉啥的，我用特快专递给你寄来……”这是我给在温州打工的堂叔李永德写的信，他和婶婶十年前双双去温州打工了。堂叔临走前送了一根扁担给我，而今斜挂在我的书房，他知道我有收集农具的癖好。堂叔还把他家房门的钥匙交给我，托我看照。我偶尔回去住一住，山顶建有机场，看飞机从头顶飞过，降落时总觉得掀起一股大风，竹林里哗啦啦响。腊月的一天，我清扫堂叔的房屋时，彻底扫除了一个耗子窝，心里挺有成就感的。
　　我给堂叔写这封信，表达的意思就是，堂叔，在外边挣点钱不容易，尽早回乡，不一定等叶落了才归根。我还随信附去了一张他家老房子的照片，房顶上，都有厚厚的青苔了。
　　我还给在乌鲁木齐的一个友人写了一封信。在网络上，我们常相见，但我得给他修书一封，我想他收到信时，一定是奇怪的表情。我在信里告诉他，我再也看不到当年停在二路的那一辆公共汽车了，这让我颇为失落。物件老去，我们老去，但能怎么样呢？老去的时光，就让它老去吧！我给在本城的何老大也写了一封信。一年之中，我和憨憨的老大也不常见面，想起老大时，我似乎是在用一根火柴，把平时对他的一些记忆点亮。我在信里对老大说，悠着点，好日子已经来到了，不要喝那么多酒了。
　　我给在外地流浪的“张疯子”写了一封信。其实他没疯，只是离婚后没了生活的信心。我在信里动情地劝他，回乡下去治疗吧，那里有溪水和布谷鸟。我还给我尊敬的一个老先生写了一封信。我告诉他，他让我去一百多公里外看望的那棵树，我去看了，还爬到树上睡了一觉，回来时感觉肺也变绿了。
　　最后，我给自己也写了一封信，这封信绕城一周，来到我案前。我没有开启，我要等十年后，再打开来读。
□李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