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家母住院那阵子，他和她在儿子家帮忙照顾孙女。那天他去菜市场买菜，从菜市场出来就迷了方向，问了三个人，转了大半天，中午才到家。小跑着进家门，扔下菜闯进卫生间，解完手回过身才发现自己竟然没关卫生间的门。
　　今天是冬至，天灰蒙蒙的，有点儿阴冷。吃过冬至的饺子，他就在院子里踱步。他从院子踱步到屋里，又从屋里踱步到院子里，他就这样惴惴不安地来来回回着。
　　他来回踱步时，一会儿抬头望望大门口外拿着扫把扫地的女人；一会儿低头算计还有几天进腊月；一会儿皱起眉头，叹口气。
　　临近腊月，女人每天从大早起就在大门口拿着扫把来来回回地扫地。他凝望着她，她是在扫地吗？扫把在地面上扫来扫去，一个黑色垃圾袋一直在扫把下面跟着扫把来回翻滚。扫把在地面上扫来扫去时她的两眼不看地面，却直勾勾地望着路口。
　　她一边扫地一边望着路口，这个毛病从她年轻的时候就染上了，一直到老了，还没改掉。
　　他知道她在等腊月，可是，他知道，即便是进了腊月，腊月一家子也不一定什么时候回来。他想去劝劝她，让她进屋好好歇会儿，他思来想去，又不忍心切断她的期盼，她的等待，她的又细又长又绵软的思念的线。他踌躇着，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年轻的时候，他在城里打工，她在家里照看老人孩子，伺弄十多亩田地。
　　每年开春，他就背起行囊走了，田地里的庄稼活都留给她去做，还有一家老小的饮食起居。直到腊月天寒地冻，工地停工，他才回家，和一家人团聚。
　　他忽地鼻子一酸，有热热的东西要从眼眶里滚出来。他想起儿子出生时，他给儿子起名叫清华，他希望儿子长大能考上大学，然后过上城里人的生活。可是她就是不依他，她说儿子的名字她早就起好了，叫腊月。他听了噗嗤一声笑了，这叫啥名字，不男不女的，多难听。
　　她捂着脸抽噎起来，边抽噎边冲他发火，叫腊月就叫腊月，一年十二个月，我们一家人只有到了腊月才能聚在一起，我就喜欢儿子叫腊月。
　　儿子叫腊月了，不是他拗不过她，是他懂她。一年辛苦劳作，一年翘首期盼，只有到了腊月他进了家门，她才轻松下来，开心地说笑。
　　如今他们老了，他早已不去城里打工了，儿子也如他所愿，大学毕业后在城里安了家。可是，她又开始盼腊月，开始等腊月。一年十二个月，也只有到了腊月儿子才带儿媳和孙女回来住几天。
　　儿子是家里独子，儿媳是独女。儿媳是城里人，亲家住的是一套两居室，想让女儿女婿和他们一起住，儿子好面子，不想背负入赘的名分，东挪西凑在亲家同一单元付了一套房的首付。儿子说这样不但可以照顾丈人丈母娘，他们老两口去了也有住处。
　　儿子儿媳有个头疼感冒都不敢向单位请假，怕丢了全勤奖，怕年终考核不达标。小两口为了多赚点钱，经常加班加点，礼拜天儿媳还出去做兼职，儿子更是从不错过出差有补贴的机会。
　　他望着大门口向路口张望的她，又长长叹了口气。他们老了，亲家公亲家母也老了，丫丫上学，上各种辅导班，儿子儿媳的压力太大了。他想到这儿，心不由得一揪，亲家母脑血栓引起的半身不遂已经两年多了，亲家公要照顾亲家母，还要做一家人的三餐，以前丫丫上学，上辅导班都是亲家公接送，现在呢？
　　他忽地停下了踱来踱去的脚步，愣在了原地，怪不得儿子一直劝他们去城里住，是不是因为这个？他愣了片刻，又开始踱步。昨晚电视上播，某地十三岁女孩放学回家路上被人贩子骗走，拐卖到了山里。今早网上又传两个初中女生被骗到宾馆。他不敢想下去了。
　　他冲门口大喊，死老太婆，赶紧回家，咱们不等腊月了，咱们去腊月家过年。
　　她扔下扫把跑进院子，激动地拽住他的袖子，糟老头子，儿子来接你都不去，怎么突然开窍了？你不怕见儿媳妇了？你不怕丫丫羞羞你了？
　　他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嘟哝道，净说没用的。然后甩开手朝大门口走去。被她揭短，脸上热辣辣的，又想起了尴尬的一幕。
　　亲家母住院那阵子，他和她在儿子家帮忙照顾孙女。那天他去菜市场买菜，从菜市场出来就迷了方向，问了三个人，转了大半天，中午才到家。小跑着进家门，扔下菜闯进卫生间，解完手回过身才发现自己竟然没关卫生间的门。她上前拍着他的后脊，连连指责他，糟老头子，你急什么呀？急什么？丫丫小指头一伸，也指着他，爷爷羞！羞！羞！他尴尬地杵在那儿，有个地缝都想钻进去。
　　儿子儿媳虽没说什么，但他却不好意思面对他们，甚至一直到回家都有意躲着他们。唉！那天真不知咋地，一泡尿竟把他憋昏了头。太糗了。
　　她见他走向门口，喊他，你不能反悔呀。
　　他笑了，反啥悔，我去把腊月二叔二婶叫来，把五只下蛋的母鸡和大奶羊弄他们家去照顾，再让他们帮忙把那三只公鸡和那只小羊都杀了，带到儿子家过年吃，反正亲家和儿子家都是双开门的大冰箱，放得下。
　　他说到了儿子家，他负责接送丫丫，顺便买菜。她负责做一家人的饭菜。
　　他说，这样亲家公就能好好伺候亲家母了，每天按时按摩，说不定什么时候亲家母就站起来了。儿子儿媳就能安心工作了。
　　她说，糟老头子，你终于想明白了，那咱家的十多亩地怎么处理？
　　他说，到了开春播种的季节，我一个人回家，收完秋我带着新鲜的小米、大豆、玉米面、花生油、白菜、萝卜、南瓜、土豆……哈哈！他笑了，杀只鸡宰只羊，再回儿子家继续接送丫丫，只是，死老太婆，你要受累了。
　　她望着他，张开嘴好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还是让我等腊月？
□缪金培
　　进入腊月，他们就开始等儿子回来。　　　　　　 插图 弯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