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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农村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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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越大,麦子长得越青绿

来源:南方农村报时间:2021年02月25日版次:13

  大雪、小麦、被子,是他关于故乡、童年的回忆。 视觉中国供图

  《大雪是被子》,戴小雨 著 百花文艺出版社2020年11月出版。

  戴小雨是一位来自沅水之畔的苗家子弟。祖辈务农,家境普通,却从小可以说生性“顽劣”,同时笃定自信,率真敏感,深居寂寥、偏远的大山,进而痴迷文学,这源于一种冥冥悟性,也得益于源远流长、底蕴深厚的湖湘文化潜移默化的影响。这使得他的写作一开始就摆脱了青春期“自恋”的纠缠,视野开阔,气韵潇洒,质地密实,文风瑰美,逐渐拥有了属于个人特有的美学气象。
  这条书写之路寂寞曲折,甘苦自知,却是戴小雨的自觉选择,就如同“戴”姓完全是他自己拼力争取的结果。他的祖先本是“戴”姓,却因当年简化字的推广而被置换成“代”。读初中二年级时,他读到一块祖坟地残碑,恍然于真相,原来“戴”与“代”完全是两种不同的姓氏,由两个不相关的祖宗繁衍而来。反叛的性格使这位血性少年采取了强硬手段,不管不顾地将自己课本和作业本上的“代”统统改成“戴”。从此,全村只有他一个人归祖,孤独而无奈。
  “大雪是被子,雪越大,麦子长得越青绿”,这是小时候母亲一次次告诉他的。于是,大雪、小麦、被子,在这个少年的内心深处,作为一种神秘的隐喻时时召唤着他。时空是无形的魔幻导演,善于制造形形色色、千奇百态的人间剧情,以使暗灰的生活多一些亮色和变数。中学时代,戴小雨因病辍学,窝在家以读文学期刊填补寂寞。他心有不甘,渴望能穿上“一套让城里人一眼看不出自己是乡下人的衣服”,母亲默默行动了,她白天在队里干农活,晚上忙完家务,漫山遍野地四处搜敛桐籽,终于凑够可以给儿子买套好衣服的钱,舔犊情深感天动地的母爱,读之令人泪目。父亲没有太多文化,却习惯于独立思考,不经意间时有传神之语脱口而出,比如“一根铁钉扦进大山,日子一久就锈在里头了”“山深出鹞子”,这一切刺激了儿子最初的文学表达欲望。他在离乡闯荡的日子里,发现在外面立足有一套衣服还不够,还要去掉乡音,学会标准的普通话。他做到了,却彻底失去母语。当他别别扭扭地第一次叫“妈”,而不是“娘”,母亲的反应最初是惊慌失措,然后是憨态的笑,陌生的笑。他意识到,“我与母亲的距离就是从失去母语开始的”,不禁黯然,“没想到,面对城市文明的第一次浸蚀,居然是这种普通话陷阱,而且将母亲也无辜地扯了进来”,进而痛思,“我失去了母语,同时也失去了母语带给我的语境与最原始的温情”。
  故乡是母语的圣地,带给戴小雨的童趣却是悲喜莫名。“金葫芦,银葫芦,打开葫芦取麦种”,这是母亲说给他的无数谜语中的一个。小妹天真地相信,金樱子肚子里藏的就是麦种,拉着哥哥去屋后山坡埋种,用撒尿兼做浇水施肥,小妹还在刨沟中捡出的石块,在旁边垒起小石头房子,准备用来储藏熟了的金黄麦子。但金樱子肚子里毕竟不是麦种,兄妹俩几个月的忙碌换来的却是一场空欢喜。妹妹失声痛哭,哥哥好言相劝,这段属于兄妹俩独有的“农耕”经历,满满童趣流溢在字里行间。
  有的童趣源于他的小小恶作剧。在晾岩坪,他将一个小洞穴里的泥沙掏空,捉几只龟纹甲壳虫丢进去,再用双手捧泥沙掩埋,他一次次从旁边的沙坑捧沙回来掩埋,甲壳虫又一次次从泥沙中顽强钻出,最后在他取沙未回时成功逃脱。多年后他回到晾岩坪,重温这个儿童游戏,找个小洞穴掩埋甲壳虫,取沙回来,发现再也不用继续掩埋,甲壳虫已经根本无力钻出来。他找出答案,不是甲壳虫的求生欲望降低了,逃生本领退化了,而是“我的手掌变大了,捧来的泥沙足以一次性将它埋掉”。
  戴小雨的成长获得许多,也付出许多,代价之一,便是父母日益变老,故乡渐次模糊。“一个老人的思维与逻辑是最接近童年的,老人与童年又是最接近乡村的”,特别是,“许多物事,随着知识与常识的增长变得寡淡无味,全没了那份柔软细致与童稚趣味”。他的童年记忆也掺入五味杂陈的乡愁,绵长而混浊,成为戴小雨写作散文的另一个母题。他不打算虚构乡愁的诗意,也无意遮蔽乡愁的真相。故乡有一种叫“节节草”的植物,与网上介绍的“茎直立,单生或丛生,高达70厘米,茎1至2毫米”不同,由于溪沟深、荆丛密,为争得更多阳光,这里的“节节草”长度竟超过两米,直径也粗得多,这种植物常被当地小孩子用作神鞭相互搏击嬉戏。童年时,戴小雨突发奇想,试着将它扯成几节,再接上,看能不能成活,接着生长。这个实验是成功的。多年后他明白了,“节节草”不就是故乡的形态吗?“故乡的情绪,故乡的属性,一切似乎都是靠季节连接起来的”。
  这是一个亿万之众四处流动的“他乡”时代,也滋生出对于乡愁的书写,铺天盖地,触目即是。戴小雨没有随之起舞,千人一面、无关痛痒地咏叹“美丽乡愁”“诗意乡愁”,而是潜入其深处,从另一个视角,写出乡愁的隐秘之殇,无声之痛。“岔溪这个村子也快要死了,我找不到用哪种生命的死亡来比喻一个村子的死亡过程”。凋零的村子空空荡荡,不仅壮劳力流失殆尽,乡村的自信与朝气也被掏空,留守的人心态也在发生异变,从无奈而妒忌而冷漠而偏执而苛刻,回乡者不得不小心翼翼,“打一次赤脚回一次家”。同样怪异现象的是,一个移居城里的异乡人,回老家过年的短短时日,却对逃生在村里的一个外乡人的简陋房子和寒酸存在警觉而排斥,难道这也是对故乡的一种切肤之爱吗?“本以为已沉寂的乡愁,慢慢离我远去。在这光怪陆离新的世界里,会适应,并慢慢接受,原来都是自己在骗着自己”,他在《与乡愁有关》中慨叹,“难道故乡就真的这样永别了吗?真的就只能留下诗歌了吗?”在当下这个娱乐化的公共写作时代,如此挽歌般的追问,如同空谷足音,回声寂寥。
□黄桂元(本文有删节)
  《大雪是被子》,戴小雨 著 百花文艺出版社2020年11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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