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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农村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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猪肠煮咸菜

来源:南方农村报时间:2021年08月28日版次:13

  一头猪,就这样硬生生地被剖开肚子了。 插图 韦民

  屋里越来越暖和,屋里的味道越来越浓郁。肉香,还有猪肠本身独特的、丰富的味道。咸菜的味道努力想打破肉香重重的包围圈,一次次进攻,又一次次溃败,留下一串串清香的脚印。
  咸菜是自家腌的。猪肠是自家喂养的那头猪的。但是,这两者要在自家的鼎里一起煮,一年也难得有一回。
  家里养鹅,养鸭,养鸡,也养猪,但不养猫养狗。鹅,只有一只,我养。鸭,只有两只,我养。鸡,只有三只,我养。猪,只有一头,母亲养。鸡、鹅、鸭,都属于放养。把两只鸭三只鸡放在笼子里,挑在肩上,赶着鹅,就可以在田地里呆上一上午。鸭在沟渠、池塘的水里觅食,鹅缩着翅膀,像一个踱步的将军。鸡小巧,也调皮,像捣蛋鬼,一不留神就跑远。我曾经丢过一只鸡,母亲用扁担扫了我的背。只有猪,是母亲养的。
  曾经,家里喂养的不仅仅这么多,比如鸡,一个笼子都装不下。后来,大队在广播里通知,每家只能养一只鹅两只鸭三只鸡一头猪,多的大队要没收要充公,说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超过规定数量的,都属于资本主义的苗,要掐掉。那段日子,村子里母亲们的脸一直沉着,高兴的是我们,今天宰鹅,明天把鸡鸭杀了,多的猪都卖到公社的食品站,留下最小的那一头。
  养猪既耗时间又浪费粮食。在人都吃不饱的情况下,猪吃的都是人觉得难以下咽的东西。番薯呀、甘蔗渣、番薯皮,还有海带、海参、海草,后来,大家都到池塘里捞浮莲,剁烂,煮熟,一大鼎绿绿的鼻涕一样稠的液体,猪也吃得摇头晃脑。也许就因为营养跟不上,猪长得很慢。一头猪从十几斤长到上百斤,要整一年甚至更长的时间。
  自家是不能宰猪的,如果私宰,被发现,食品站要没收,而且,公社要开批斗大会,戴着高高的帽子,戴着木制的挂牌,用绳子反手缚着,一个村子一个村子游行。我们村就有一个人被食品站的人抓住了,折腾了大半个月,快过年了,才垂头丧气地回家,人也蔫了。
  宰猪的时间都是冬天。和食品站的人约好时间,一大早,就烧好一鼎的开水。食品站的人杀的猪多,比村里偷偷给人杀猪的人厉害多了。把猪的脚绑好,一把长长的、锋利无比的尖刀直插喉咙处,猪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嚎叫,翻滚挣扎的身子激起一大片的尘土,喷射而出的猪血早已被一个大盆接住。宰猪的人手里握着刀,顺着猪的下巴往下用刀,到猪的肚子,到猪的尾巴。猪,渐渐地就不再挣扎了,不动了。一头猪,就这样硬生生地被剖开肚子了。里面的猪心还在不停地跳着、跳着,那些大肠小肠、猪肺猪腰猪肝什么的,还在冒着热气。
  猪肉洗刷干净后,装在车上送往食品站。猪的内脏留给主人。母亲一般会把猪肝、猪心煮一锅粥,请食品站的人吃。然后,会把猪肠洗干净切成一小节一小节,和家里已经掰好的咸菜一起放进鼎里熬。这是我最高兴、激动的时候。
  家里已经收拾打扫干净。母亲坐在灶台前,一把一把往灶膛里塞柴草。灶从冷变热,鼎盖的缝隙冒出了丝丝热气。我从屋里走到屋外,又从屋外跳过门槛回到灶边。我就像一只快要打鸣的小公鸡,激动,兴奋,不时发出“咯咯咯”的笑声。母亲应该明白我心里在想什么,她没有说话,只是笑了笑。火映红了她的脸庞。
  我认为洗得太干净的猪肠反而变得苍白、寡味,但母亲不是这样想的。她用草木灰不停地搓,又不停地冲水,还不停地闻。尽管如此,猪肠还是固执地保留着自己大肠的味道,与苦肠、粉肠不同。有些东西是与生俱来的,像一个人的气味,用再多的香皂也涂改不了。母亲用了差不多两个小时,才捶着腰站起来。她把这些猪肠放进鼎里烘干,再加井水煮,水开后捞起来,猪肠已经少了原来肥硕的模样。母亲把猪肠一小节一小节切好,将已凝成块的猪血划成薄薄的一个个四方形,再和掰好、撕开的咸菜一起倒进鼎里,注满水,开始煮。
  屋里越来越暖和,屋里的味道越来越浓郁。肉香,还有猪肠本身独特的、丰富的味道。咸菜的味道努力想打破肉香重重的包围圈,一次次进攻,又一次次溃败,留下一串串清香的脚印。肉香降服了这些败兵,气势更盛,味道更厚了。
  母亲终于揭开了鼎盖,味道更浓,扑鼻而来。我靠近灶台,白茫茫的水汽,看不清鼎里的东西。母亲没有理会我的叫喊,转身从柜里取出一大摞的大碗。
  村里一直有这样的习俗,谁家杀了猪,都会用猪肠、猪血和咸菜煮一大鼎,然后,分送左邻右舍,和平时关系好、往来多的人家。
  我知道母亲的目的,她站在灶台前,专注地把咸菜捞起来,放在碗里,再在咸菜的上面均匀地平铺一块一块的猪肠,又在中间的位置放上猪血。绿黄相间的咸菜,洁白冒油的猪肠,暗红方正的猪血。我伸出手,母亲用筷子敲在我的手上,说,晚上让你吃个够,这些是要送人的。
  我小心翼翼地拎起竹篮子,我怕碗里的汤汁流出来,我更怕不小心就倾了、倒了。一碗咸菜,十二块缩成一团的猪肠,四块方方正正的猪血。这是要送给一个伯伯的,父亲在村子里多年的朋友。
  出门,进一条小巷子。我走得很慢,香味一阵阵地向我奔来,我不停地吸着鼻子,又扭头看了看篮子,猪肠,猪血,咸菜。我回头看了看,巷子里没有人。这么多,吃一块,就吃一块,不会有关系的,看不出来的。我停住脚步,把手伸向篮子里,又缩回来。母亲说了,晚上让我吃个够,这是要送人的。一块,就只吃一块,母亲又不会告诉别人是十二块猪肠。我捏起一块,小的,不冷也不热,温温的。我把那一小块猪肠迅速地塞进嘴里,可是,还没嚼,它就溜到肚子里去了。我有些恼火,我还没吃,还不知道什么味道。我又挑了一块,最大的。真好吃。猪肠不烂不绵,却又轻松就能嚼烂,有一股韧劲。我把猪肠咽下去,用舌头在牙齿上扫了一遍。想吃的想法更强烈了。我拿了一块猪血,脆脆的,沙沙的,有咸菜的香味。不能再吃了,我告诉自己。我沿着墙壁一步一步往前走。巷子很长,很长,仿佛望不到尽头。我又把目光移到碗上,猪血周围多了一个空白,我要把它们摆好。我拿起一块猪血,放下,又拿起一块,这一块好像很厚。我看着它,就看着它,我就想知道这一块厚了多少。看着,我忍不住咽了口水。我又把那块厚的猪血放进嘴里。
  猪血没有了,猪肠只剩下七块,已经盖不住那些咸菜了。我怎么能这样拿给人家呢?他们肯定会说我们家小气。
  我拎着篮子回到家,哭着,膝盖上有一块黄色的土印。母亲还在灶台上忙碌。她看了我一眼,说,快去把嘴擦干净,你这孩子,怎么还要把碗摔了呢?
  □陈小虎
  一头猪,就这样硬生生地被剖开肚子了。      插图 韦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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