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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农村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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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书里的人间烟火

来源:南方农村报时间:2021年09月16日版次:13

  电影《药》剧照。

  小时候老师上课,按着教学大纲贴标签。说起鲁迅先生的小说,总不免强调“批判、抨击”之类,又要提炼中心思想,又要归纳段落大意……
  其实书本无辜,读者有心。鲁迅先生的小说也是小说,也有描绘世情之处。单把他的小说提炼中心思想,太可惜了。
  先生对现实主义小说有好感,描摹极精。《呐喊》里多写浙江乡间风物,就写得很细。
  《狂人日记》最吓人的一句是说蒸鱼,“鱼的眼睛,白而且硬,张着嘴,同那一伙想吃人的人一样。吃了几筷,滑溜溜的不知是鱼是人”。我初看这句后,几个月见蒸鱼都毛骨悚然。后来重读,想到另一个点:
  “原来浙江人也蒸鱼啊!”
  有广东朋友对我总结,有资格被蒸的鱼是好鱼。被蒸的鱼自己未必快乐,但可见品第之尊。在江苏、浙江、广东几地吃的蒸鱼,有些差别。江浙蒸鱼,除了浙江临海的之外,多为河鲜湖鲜,有江鲜最好。粤地蒸鱼,有相当的比例是海鱼。江浙不靠海的长辈们,吃鱼更多吃个细,吃个味道。我们老家那里,普遍不把鱼当肉菜,就吃个鲜。粤地蒸鱼里,有相当部分是所谓实肉鱼。白仓、桂花、龙趸。是能吃到肉头的。
  大概一个典型的长三角地区蒸鱼流程是:一条活鱼收拾干净,入盘,放葱姜,有的还要放香菇笋片,甚至还有放酒糖盐粉的。蒸15分钟,出锅下麻油。
  而一个典型的广东蒸鱼流程是:一条活鱼收拾干净,水开了才放下去,蒸7分钟,迅速洒葱丝,熟油豉油一浇。鱼肉如玉,到蒸不见血就好,多两分钟就老。
  我认得许多老广东人家,会自制豉油来蒸鱼,无论先腌后蒸还是清蒸完佐酱油,都是精细活,火候是差不得丝毫的,非高手莫办。
  《端午节》里的方玄绰,是个“差不多先生”,气质更接近《彷徨》里的知识分子。虽然百无一用是书生,但是颇油滑有无赖气,没钱了还让仆人去赊莲花白来喝。
  莲花白这种酒,创制的年代说法颇多,元明清的说头都有。我听过的一种做法至简易,白酒加莲花蕊泡即可。传说民国时,北京的莲花白是宝竹坡先生发明的,又都说秋天喝莲花白吃熏雁翅听秋雨是人生妙境,那么,大概,民国时的莲花白是清新可人的吧?
  《故乡》里有著名的闰土和瓜田,以及豆腐西施这个名角色。闰土给迅哥儿送了自家晒的青豆。我们乡下也晒青豆,一般放在大匾里晒于土场。晒干后配笋丝,可以当零食吃,可以下粥。青豆不如干黄豆脆,嚼来很韧,是方便又耐吃的小食。闰土送的礼很合乎早年乡间规范:不贵重,但耐吃耐藏,确实有用。新鲜的青豆,我自己习惯拿来炒蛋炒饭。
  迅哥儿的母亲知道闰土没吃午饭,便让他自己到厨下炒饭吃去。我很怀疑此处的炒饭就是油炒干饭。我小时候吃惯的是蛋炒饭——虽然我妈技艺寻常,只是普通的碎金饭,做不来“金包银”,但终究有蛋。有年下乡被留午饭,乡邻端来一碗油炒饭,一碗酱油葱丝汤。乡间简朴,油炒饭就是油和盐将饭一炒,取一点油香和味道,不至于让你嚼干饭之意。江南乡下似乎多有类似作风:炒饭好过白饭,劣茶好过白水,总归得意思一下,不然唐突了客人。
  《孔乙己》里有黄酒、盐煮笋和著名的茴香豆。
  黄酒在浙江籍作家的书里必不可少,余华《许三观卖血记》里黄酒就是重要剧情道具。盐煮笋大概是盐水煮笋,是下酒的好东西。也有人跟我说盐煮笋就是扁尖,不太确定。在我故乡,扁尖用来煮汤、炒肉等,远多于下酒了。茴香豆随孔乙己名动天下,大概桂皮、盐、茴香炮制蚕豆所制。酥软糯韧,其味隽永,名垂千古的零食,和金圣叹“花生与豆腐干”一起,合为读书人的下酒秘宝。
  《药》里,华老栓做那著名的馒头时,被人误为炒米粥。我们那里,炒米粥口感很奇怪,有些韧有些脆还有些沙,香倒是肯定的。听说以前乡下有孕妇爱吃口甜的,就加红糖煮炒米粥,极香。
  华老栓给人上茶,茶碗里加了一个橄榄。这和《金瓶梅》里,孟玉楼给西门庆喝的茶有些像。橄榄茶在我家乡又叫元宝茶,老年人爱喝,可以去热解酒治嗓子疼。
  阿Q是中国小说史上一位奇人。既然如此典型,少不得生活处处都典型,可以拿来做20世纪初浙江无聊赖乡民的典范。
  阿Q喝黄酒,喝完了吹自己和赵太爷是一家,挨了嘴巴。本来黄酒不如白酒之烈,我所见喝黄酒者极少醉,大多脸红目亮,逸兴遄飞。所以阿Q不常醉,只是兴致容易高而已。
  油煎大头鱼,未庄加半寸长葱叶,城里加切细的葱丝。阿Q以未庄为标准,以城里为错。这么一想,我家乡家常做菜,以葱调味,都是放葱叶的。油煎红配葱叶碎绿,煞是缤纷。葱丝切细似乎是馆子里的做法,细巧些,似乎配蒸鱼的居多。
  阿Q不小心对吴妈表白失败,在未庄成了过街老鼠,饿极思变,去尼姑庵偷东西吃。没偷笋,因为未熟;油菜结子,荠菜将开花,小白菜也老了——统统吃不得了。最后偷了三个老萝卜,结果还几乎遭了狗咬。
  这里的细节很到位:萝卜比起笋、油菜、荠菜、白菜的好处,是可以生吃。老北京有叫卖,“萝卜赛梨,辣了换”,清凉爽脆。赵丽蓉奶奶当年春节晚会上有个小品,有个菜叫“群英荟萃”,说穿了就是萝卜开会。巩汉林当时还编歌唱:“吃在嘴里特别的脆。”
  当然阿Q还是很可怜的,因为拣的是个“老萝卜”。我们这里吃萝卜,讲究新脆。“吃了萝卜加热茶,气得大夫满街爬”的谚语众所周知,但如果是凉茶加蔫萝卜,未免无趣。萝卜一软,口感打折。老萝卜无汁不脆而且通常辣味重,不会太好吃。如果干脆做成萝卜干倒还罢了,可惜阿Q连笋都懒得煮,多半是生吃的了。
□张佳玮
(本文节选自《这本书好吃吗》)

  电影《药》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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