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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农村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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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变的时代,不变的日常

来源:南方农村报时间:2023年04月06日版次:13

  再宏大的叙事,也见于细微之日常。 视觉中国供图

  王安忆的新作《五湖四海》,讲述了出生于上世纪50年代末的水上人家修国妹与张建设创业起家的数十年历史。在王安忆笔下,改革开放时代的传奇往事被家长里短以及情感纠葛等日常生活的细节所覆盖。
  小说《五湖四海》内部有两条线索,一条线索指向改革开放时期水上人家“猫子”张建设的创业历程,这一传奇的创业经历颇有五湖四海的气势;另一条线索指向修国妹个人心灵中隐微的烦恼,她在家族日益壮大的进程中感到丈夫、儿子与小妹同她在情感上日渐疏远,两条线索如麻花一般纠缠前行,共同编织了小说的景象。
  实际上,修国妹个人的心灵烦恼是小说更具统领性的内容,也是王安忆对于第一条线索的传奇性的解构。作者一边用修国妹的限知视角回溯往事,一边用全知视角预言未来。小说中写修国妹去庙里抽签,抽得中平签,“修国妹自以为好命,同时又是劳碌的命,所以就很认”。而僧人告诉她“中平签其实最好”,“中平签”这一细节正是王安忆“反传奇”写法最好的注脚,作者提前告知我们这些传奇最终都将归于平淡与日常,修国妹不可能大富大贵,她只是一个认真生活的普通人而已,身上带有热腾腾的烟火气。
  当修国妹在回溯传奇往事何以使得她的日子过得不如意时,小说的一个转折点是小弟的归国。在小弟归国以前,修国妹尚觉得日子过得幸福,小弟归国以后,她日常生活中的烦恼便开始逐日累积。小弟的归国勾连起来的是小说后半部分写到的上世纪90年代“留学热潮”,修国妹的小弟、弟媳袁燕、儿子舟生都曾赴美留学,后来张建设也因生意原因前去美国出差。修小妹则在新加坡失踪,多年后带回了一个不知生父的混血儿核桃。修小妹追求时髦,向往西方文化,叛逆且利己,是整个时代大潮的产物,她是小说中典型的“新人类”。小妹突然的失踪出走、突然的生子归家,亲姐妹之间长久的生疏与隔膜是令修国妹感慨日子烦恼的一大缘由。
  留美归来的小弟曾向修国妹盘点起家中各成员,并将众人分为两类,“一类喜欢美国,我就叫他们‘新人类’,一类不喜欢美国,叫‘旧人类’”。在小弟的归类中,他自己和修国妹都属于“旧人类”,而小妹虽然从未去过美国,在他那里却属于“新人类”。张建设虽未被纳入小弟的分类体系,但我们可以判断他居于二者之间,是由旧转新的人。他父母早亡,约等于一个“无根”的人。因为“无根”,他十分重视亲缘关系,力图打造一个大家庭,也恰恰因为“无根”,他可以毫无障碍地接受一切新观念,快速适应市场经济的浪潮,一手创办了家族企业。然而张建设并不满足于现状,他不断扩张企业,而后自美国出差归来,他便性情大变,鲜少顾及家庭,夫妻二人的间隙是修国妹日子过得苦恼的另一大缘由。
  “旧人类”修国妹自认落后倒并不是最坏的,她相信水上人家自有其价值,令她感到苦恼的是自己与丈夫、儿子、小妹等家族中的“新人类”逐渐失去共同话题,愈发疏远,隔膜丛生。小弟的归国之所以成为转折点,正是因为他给家乡带回了一个翻天覆地的新世界,而他本人的颓唐又显示出新世界并不能给每个人带来幸福,反而会给“旧人类”带来更多苦恼。到底是“新人类”好还是“旧人类”好?小说并没有给出答案,但它提供了我们思考的空间。
  《五湖四海》中,河道与高速公路成为了既对立又相关联的两种象征。河道象征具体、现象、感官、形而下,高速公路则象征抽象、本质、理性、形而上。这样的分类源自小说中修国妹在临近结尾处的开悟,她独自一人开车上路,途中作者插入了一段颇具哲学意味的思考——“河道是未经过提炼的原形,高速公路是形而上。前者是感官世界,后者是理性思维。即便如修国妹的具体的人生,在速度里也体会到一种抽象的快意。”
  然而陆路与水路又并非二元对立的简单关系,因为“高速公路是另一种水系,通往四面八方,没有到不了的地方”。在水上人修国妹眼中,公路无非是一条速度更快的、更抽象的河道,河道无非是一段更缓慢、更具体的公路。
  修国妹用未经提炼的具体、可感、及物的思维理解世界。她的生活具体而充实,她是被日常生活烦恼所裹挟的普通人。修国妹不用理性思维生活,相比于金钱收益,她更关心一家人的情感关系,她因为缺席了儿子舟生的成长而与之生有隔膜,所以将女儿园生牢牢拴在自己身边,她与小弟格外亲近,几乎将小弟看作自己的儿子,但与小妹却生疏得很,宛如两代人。后来修国妹与丈夫竟也成为了熟悉的陌生人,他们二人在床上的一次对话被比作在河的对岸喊话,你一言,我一语,来回穿梭于辽远的、空旷的空间,心理上的距离感被实体化,陌生感油然而生。
  在《五湖四海》中,王安忆解构了张建设创业的传奇性,而给予了普通人修国妹更多的同情与理解,她更看重改革开放大时代之下个人心灵的波澜。小说后半段也颇有《长恨歌》的韵味,延续了王安忆“反传奇”的写法,深入具体的日常生活本身,小说写得不疾不徐,娓娓道来。为什么写的是水上日常,却要用“五湖四海”为题?也许正是这样的反差,才构成了我们理解这部小说的张力。五湖四海当然有气魄,但更宝贵的可能便在于这里的水上人家。
□胡诗杨
  再宏大的叙事,也见于细微之日常。       视觉中国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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