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世间 |
　　我在溜达过旧书摊时见到那本书的，熟悉的封面，熟悉的书名：《那年夏天的知了》，我12年前出版的第一本小说集。那是个年轻又充满幻想的美好时光。我打开扉页，上书几个字：郑刚先生惠存。崔立，2011年4月15日。没错，是我那时龙飞凤舞又觉无比得意的笔迹。
　　再翻内页，我惊奇地发现，每篇小说的文末，都用笔歪歪扭扭地写了些字：很真实，写得好。等等。
　　这么认真地在文末写了字，又把书给卖了。这个郑刚到底是谁？这本旧书标价是5块，我给了摊主10块钱。
　　2011年，我已经写了五六年的小说。那一本书，出版社给了我120本样书。几箱书由物流托运送到了我身边。
　　我把书送给了我租住楼的楼长，一对老年夫妇，每次我上下楼经过，他们的门都开着，看见我，会叫我名字，让我发现在这个完全陌生的小区，居然还会有人认识我。
　　我把书送给了我的老板，前一份工作结束，经朋友推荐，我迅速找到了这份工作。老板有几分书卷气，人也很和善，脾气也好，很容忍我工作中的不足。当然，我也是在不断努力改进我的不足。
　　我把书送给了中学的语文老师，我的语文成绩很差，同样差的是我的作文，但这位老师却说我写作有天赋，鼓励我好好写，还将我的作文作为范文在课上诵读，还写了评语：很含蓄……
　　我想到了很多人，但他们都不叫这个名字。
　　一个多月后，我无意中碰到了那时的同事赵东升。这么多年了他没太大变化，我一眼就认出了他，叫他的名字。
　　一番寒暄后，我问他，你记得我们那时有个叫郑刚的人吗？
　　赵东升说，老郑？我昨天还见过他，年纪也大了，儿子出息了，不让他们干活了，他和老伴马上要回安徽老家了，你不记得他吗？你们都在那个高档楼盘，他们夫妻俩留下养护绿化，还是你管他们的。
　　他就是郑刚？我倒是依稀想了起来，有那么一对夫妻，对我很客气。我当时经常带着发表作品的报刊到楼盘，那个男人还说要看，说他从小喜欢看小说。后来我出了书也告诉了他，我还给了他一本，他硬塞给我一百块钱，我没拿。那时他们工资一个月只有八百块，早上馒头，中午面条，晚上还是面条，日子过得很艰苦。那个男人说，我们要省下钱，给儿子交学费生活费，其实这样挺好的……他常常是一脸满足的笑。
　　我出现在郑刚面前时，这个叫郑刚的男人明显愣了一下，又想起什么似的说，你是崔……
　　我说，崔立，你还记得我吗？郑刚说，记得记得，你的小说写得特别好，你还送给我书呢，我特别喜欢，我记得我放哪里的。
　　我说，是这本吗？我拿出了那本《那年夏天的知了》。我无意指责他，倒是很好奇那些字是不是他写的。
　　郑刚说，对对，就是这本。他翻开书，翻到了我的签名和书上他的字迹，整个人都懵了一下。郑刚急吼吼地喊了个名字，他的老伴。郑刚对着她喊，书，我那本书呢？被，被老魏借走了。还了吗？还，好像没还。那个老魏不是早就不干走了吗？你……
　　女人一脸愁容。我只能打圆场，说，不要紧，算了，没什么关系的。女人这时才反应过来，说，你是……我笑着点头。
　　郑刚央求我，书，你可以给我吗？我喜欢看，要不你看多少钱，我买好不好，我现在有钱了……
　　我说，我只想问一下，那些文末的评语，都是你写的吗？
　　郑刚犹豫了下，不好意思地说，是我胡乱写的，写得不好……
　　我说，书送你了。这些年，你们都好吗？
　　好，好着呢，儿子赚大钱了也孝顺，我们也老了，马上回老家了。
　　真不错。
　　一轮日头突然从我们的身后蹿升上来，越过了地平面，攀爬过楼盘，越升越高，照着我们全身，一片暖意。
　　□崔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