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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农村报
12版: 读与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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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旦文字被写下,就必须承担其风险
来源:
南方农村报
时间:
2025年07月10日
版次:
12
阿特伍德所著《使女的故事》改编的同名剧集。
在作者与读者的关系方面,私密日记极其简单,因为一般认为日记的作者和读者是同一人。私人日记也是一种非常私密的写作形式。我觉得其次就是私密信件:一个作者、一个读者,分享同一份隐私。
“这是我写给世界的信,但世界从来不给我写信。”艾米莉·狄金森曾如是说。
当然,如果艾米莉将这些信寄出去,她也许会收到很多回复。不过,艾米莉是设定了一个或多个读者的,至少是未来的读者:她将自己的诗小心翼翼地保存了起来,甚至还将它们缝成一本本小册子。她坚信未来会有读者,并且他们会很专注地读她写的东西,这与温斯顿·史密斯的绝望相反。
关于写作及其给人带来的独特焦虑感,我想再多说两句。
我小时候,小女孩生日聚会上流行玩一个游戏,是这样玩的:孩子们围成一圈,其中一人拿着手帕绕着圆圈外围走,与此同时,其他人唱道:
我写信给我亲爱的,
这封信在途中掉了,
一只小狗将它捡起,
然后放进它的兜里。
接着就有人学狗叫,其间手帕被扔在了某人的身后,接下来,谁的身后扔了手帕,谁就要在人群的外围追赶那个扔手帕的人。我对这个游戏一点也不感兴趣,但我一直在担心游戏里唱的那封信——信弄丢了,收信人永远都收不到它了,多么可怕啊!同样可怕的是,这封信被别人捡到了!唯一让我感到安慰的是狗不识字。
自从文字发明以来,这样的事故就显然有了发生的可能性。
一旦文字被写下来,它们就成了实体物品的一部分,必须承担其风险。国王的书信被调包,而信差并未觉察,导致无辜的人被判死刑——这并非只是古老的民间传说。
伪造书信,信件丢失从而使收信人永远无法收到,信件被毁坏或者被错的人收到——不止这些,还有伪造手稿,书稿遗失从而永远没人读到,书被焚烧,书的读者没有读懂作者写书的意图,或者读懂了书的意图但对其深恶痛绝——这些混淆、错误、误解和恶意的行为已经发生过很多次,并且还将继续发生。
在被独裁政权盯上、监禁和杀害的人的名单中,总有一些是作家,他们的作品显然就是落入了错误的读者手中。射进他们脖子的子弹是一种很糟糕的书评。
但是,每一封信、每一本书都有一个预期的读者——真正的读者。
任何一个曾获得成功的作家都曾面临这些疑惑:是继续写与已获得成功的作品相似的东西,以迎合“他们”(大众)?还是转而去写不同的东西,让“他们”失望?或者更糟糕的情况可能是:你继续写同类的东西去迎合“他们”,结果被“他们”指责是在重复旧东西。
有些你读过的故事(通常是你很小的时候读的)对你来说可能具有象征意义。
对我而言,雷·布拉德伯里的短篇小说集《火星纪事》中的《火星人》就是这样一个故事。故事情节是这样的:
美国人把火星变成了殖民地,火星的一部分变成了一个退休养老镇。火星原住民可能已经绝迹,或被驱逐到山里去了。一对中年美国夫妇在移民火星前在地球上痛失了年幼的儿子汤姆。一天半夜,他们听到有人敲门,他们看见一个小男孩站在院子里,长得很像他们死去的儿子。丈夫蹑手蹑脚地下楼去开了门。第二天早上,他们看到汤姆就在他们面前,活生生的,气色很好。丈夫猜想那一定是个火星人,但妻子无条件地接受了汤姆。于是,丈夫也相信那是他们的儿子,因为即使是儿子的复制品,也总比没有儿子好。
一切都很正常,直到他们去镇上。男孩不想去,理由很明显——他们到镇上不久,他就消失了;但另一家人却发现他们已死的女儿重现了。男主人公猜到了真相——这个火星人的外形取决于别人的愿望,也取决于他满足他们愿望的需要——于是试图去将汤姆抓回来,但这个火星人无法变回汤姆,因为另一家人的愿望太强烈了!
“你曾经是汤姆,你现在也是汤姆,不是吗?”男主人公难过地问道。“我不是任何人,我只是我自己。”火星人回答道。这种说法很是奇怪:把自我等同于虚无。
“无论我在哪里,我都会变成某种东西……”火星人说。他说得对,因为火星人又变回了汤姆,但另一家人又开始追他。事实上,火星人所邂逅的所有人都会在他跑开后去追他。他“如银般的脸”像镜子,在城镇的灯光中闪闪发光。被人围住后,火星人发出尖叫,脸上掠过一张又一张面孔。
“他是一团可熔化的蜡,会按照人们的想法成形。”布拉德伯里写道,“他的脸会因每一个需求而变化。”火星人倒地死亡,变成了一摊糅合了各种特征的蜡泥,再也无法辨认。
自从我开始出书,并看到别人的评论——我仿佛发现几个我不怎么认得出来的人贴着我的名字四处溜达——布拉德伯里的这个故事对我就有了新的意义。
“原来如此——我的脸正在融化,我就是那个火星人。”我心想。这个故事解释了很多问题。
济慈赞扬“消极的能力”(一个人在身处不确定、神秘、疑虑之中时,能做到不急于去探求事实和原因),一个作家必须多少有点这种品质,否则他写出来的人物就只是他自己观点的传声筒。
但作家如果有太多的这种消极能力,不就会有因读者的愿望和恐惧过于强烈并与他自己的愿望和恐惧相互作用,从而变成可熔蜡泥的危险了吗?有多少作家曾戴上(或被强加上)其他面孔,然后无法将它们脱去?
□玛格丽特·阿特伍德(选自《阿特伍德写作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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