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回家时,爸爸还在楼前坐着,惨白的灯光下,显得又孤单,又可怜。我的火气倏地就上来了。为了带爸爸看病,小城大城的求医问药,疲惫不说,花钱也不说,几年下来,升职的空间也像是得了萎缩病,一点点地消失了。
　　就在我忙得不可开交时,手机响了。不用看我也知道,是我老婆打来的。这一会儿工夫,老婆已经打了三个电话了。三个电话,都是说我老爸。
　　想起老爸,我真的是愁绪满怀。去年,爸爸被查出患了阿尔茨海默症,也就是俗称的老年痴呆症,从此,那个明亮又温暖的父亲就没了影。
　　老婆说,爸坐在楼前已经两个多小时了,跟个石头一样,一动不动,也不喝水也不吃东西。老婆在电话里抱怨,叫我把爸爸安顿好,再去加班。
　　一来一去一个多小时,还是一路畅通,要是遇到堵车,我就在路上过夜了。我在电话里烦躁地嚷。
　　老婆说,早就说把爸爸送到康复中心,你就是不送,这下好了,你看咋办吧。
　　也许真应该把爸爸送到敬老院了。我把手里的报表给了小周,示意他赶紧核对,领导明天一早就要看。手机又响了。扭头抓起手机,刚接通,老婆的骂声就在耳边打雷般轰隆隆地响了起来。老婆说,爸尿裤子了。
　　大冬天啊,我爸尿裤子上了,而且是,坐在外面。我真想吼骂老婆,想想她也不容易,况且爸爸病后,行动迟缓,性格却日渐地执拗了起来。我咬咬牙,没说话。
　　老婆说,我都劝了他一个多小时了,他不听我说,还拿拐棍打我赶我走。
　　小周也催我回去,他说,天大地大,也没父母的恩情大,工作,算老几?
　　我苦笑了一下,把桌上的资料给他整理好。
　　小周说,你真该考虑一下嫂子的意见,送老人去康复中心,你想想,你把老人留在身边,你又这么忙,能照顾他多少?很多时候,还不是他孤孤单单的一个人?你这算是尽孝吗?他在康复中心或者是敬老院,最起码能得到及时的照顾。不至于受委屈吧。
　　听着小周的话,我一时就愣怔了,也许,把爸爸送到康复中心,对他好,对我,也好吧。
　　赶回家时,爸爸还在楼前坐着,惨白的灯光下,显得又孤单,又可怜。我的火气倏地就上来了。为了带爸爸看病,小城大城的求医问药,疲惫不说,花钱也不说,几年下来,升职的空间也像是得了萎缩病,一点点地消失了。我二话不说,扯着爸爸的胳膊,叫他回家。
　　爸爸抬眼看着我,呵呵地笑了,他嚅嚅唇,咕哝了句什么,我也没心思听了,只是一个劲地扯着他,催他回家。
　　爸爸看着我,嘿嘿笑,伸开两臂,说,爸爸,抱我回家。
　　我说,爸你说啥?
　　他又说了句,爸爸,抱我回家吧。
　　他叫我爸爸?他说,爸爸,抱我回家吧。我的泪水哗地就流了满脸。我是想起了小时候,就像爸爸现在的这样子,天黑了不回家,等着爸爸回来抱我回去。
　　那是夏天的傍晚,我坐在楼梯口睡着了,迷迷糊糊中,觉得有人把我抱了起来,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上,我知道是爸爸,除了爸爸,还会有谁担心吵醒我,踩着这样轻的步子上楼?我的脸贴在他的胸脯上,暖暖的,他的鼻息吹在我的头上,也是暖暖的。我不敢睁开眼睛。我害怕一睁开眼,爸爸就会把我放下来,让我自己走。爸爸进房把我放在床上,帮我把枕头放平,把我的鞋子脱掉,给我的身上搭了个薄软的棉布单子,轻轻地关了门,走了。第二天傍晚时,我估计爸爸就要下班回来了,我又坐到老地方,闭上眼,一动不动……没一会儿,爸爸果真回来了。爸爸看见了我,说,这孩子,肯定是玩累了,睡在这儿了。我使劲地挤着眼皮,不动。爸爸呢,把我抱了起来,我贴在他宽厚的胸前,感觉他不是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往上走,而是,他举着我,把我举起来,一直的,往上举；努力的,往上举……童年,少年,到我结婚成家,一直的,不都是爸爸努力地把我往上举的吗?
　　现在,我的爸爸伸着双臂,喊我爸爸,叫我抱他回家。爸爸看着我,眼神也恳切,也欢喜,好像是,还有点不好意思。我突然想起我的爷爷就是像我这么大去世的,那么,是不是爸爸把我当成了他的爸爸?或许是他也有过如我小时候的自作聪明,等着他的爸爸抱他回家?或许是小时候我的装睡,等着他抱我回家,他其实都知道?想起从前,我突然觉得,我从来不清楚父亲的童年少年是怎样过的,甚至是妈妈去世后,爸爸有过怎样的欢笑和悲伤,流过多少泪水,又摔过多少次跤,怎样孤独地度过这几十年的日子?我一点也不清楚。现在,我想再听他讲述一遍他的故事他失眠的夜晚,却是永远地不能了。
　　我抱起父亲,把他紧紧地抱在胸前。父亲像个孩子一样,脸害羞地藏在我的肩上,乖巧地蜷在我的怀里。
　　老婆说,还是送爸爸去敬老院好。
　　我说,不行。
　　敬老院里,爸爸等人抱他回家时,谁会给他一个温暖的怀抱呢?我抱着爸爸,就像小时候爸爸抱着我一样,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往楼上走去……　　　　　　□袁省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