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野蔷薇 |
　　父亲在世的时候，不止一次告诉过他：这世界上其实根本就没有“人”，我们所看到的“人”，都是某一种动物的化身。比如穿蝙蝠衫的女子，她的真身可能是一只河蚌；天生的罗锅儿，他的真身应该是一只虾公；带着颤音唱歌的小伙儿，他的真身或许就是一只绵羊………每种动物都伪装成“人”的样子来到这个世界上，完成自己的任务或使命，但彼此看不清对方的真面目。当然，自己也不能看到自己的真面目。
　　父亲还说，如果能找到一只白狗——一只通身上下没有半根杂毛的白狗——把它杀了取油，用狗油点灯，再用狗油灯去照亮“人”的头颅，就会看到那个“人”的真面目。
　　他相信这话的真实性。印象中，父亲是一位伟大的预言家，他所说的每一件事情都完全应验了。可惜的是，父亲命薄，一辈子也没有找到那只纯白的狗。他是带着莫大的遗憾与不甘离开这个世界的。
　　他比父亲幸运多了。
　　那个月光如水的夜晚，一只浑身雪白的狗闯进了他的世界。它无声无息地走进院子，大模大样地在他面前蹲下来。他先是吃了一惊，继而就释然了：这是上天的安排或者就是父亲的福佑。父亲用死后才能拥有的超能力给儿子创造出一个机会，让儿子代替自己完成生前没有实现的夙愿。是的，一定是，他想。他对着天空点点头。
　　月光下，他开始磨那把父亲留下的短刀。白狗就静静地蹲在对面看着他，不言也不语，神态安详。他把刀举起来，猛地刺向白狗。白狗似乎笑了一下，表情阴森诡异。他突然有些恐惧，短刀更深更猛地刺进白狗的胸口。滚烫的鲜血箭一样射出来，喷溅到他的脸上。他看见白狗保持着微笑慢慢倒下去……
　　夜更深了，深得看不见底。他举着做好的狗油灯，小心翼翼地走进卧室。内心有些害怕也有些期许。妻子和儿子早就睡熟了，呼吸均匀而甜美。他闭着眼睛，哆哆嗦嗦地把狗油灯凑到他们的头顶，深吸一口气，睁开眼睛。他看见床上躺着的不再是妻子和儿子，而是一头壮硕的狮子和一只温驯的小乌龟相拥而眠。他惊诧得差点儿喊出声来，他怎么也想不到一向柔顺乖巧的妻子竟是一头凶悍威猛的狮子，而平时上蹿下跳活泼好动的儿子却是一只安静怯弱的小乌龟！那自己的真身又是什么呢？
　　他站到了穿衣镜跟前，犹豫了一小会儿（也可能是很久很久），把狗油灯对准了自己的头顶。镜子亮了，里面呈现的不再是自己的形象，而是一只浑身雪白的白狗！它目光闪烁，笑容诡异，胸口汩汩地淌着鲜血……
　　他嗷的一声叫出声来，疯狂地去踹镜子。镜子碎了，狗油灯也跌落到地上。屋里漆黑如墨，无边的恐惧让他喘不过气来。他飞一般地往外逃走，却被脚下一个软绵绵的东西绊倒了。明月高悬，照亮了每一个角落。他看清了绊倒自己的是一个人，准确地说是一位死者。死者的胸口插着一把锋利的短刀，血流如注，空气中弥散着浓重的血腥味儿。他大着胆子朝死人的脸上望去——天哪，那个人竟然是他自己！
　　他感觉内心那根最坚强的支柱轰然倒塌，大脑一片空白。他想凄惨地号叫一声，嘴里却发出一连串汪汪的声音。他突然看见了父亲。父亲在不远处向他招手，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他朝着父亲狂奔过去，跑着跑着就把腰弯下了，两只手抓在地上，印出一朵朵的梅花。他越跑越快，月光洒落到他的身上，全身雪白的毛根根直竖起来。他听到身后妻子与儿子哭号的声音……
　　他醒来了，浑身颤抖冷汗淋漓。妻子和儿子睡得正沉。他庆幸这只是个梦，长出了一口气，站起身来，走出院子。月光如洗，一只雪白的白狗正向他慢慢走过来。他张大了嘴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白狗仿佛不在意他的感觉，在离他不远处停下来，蹲在那里。神态安详，不言也不语，就那么看着他。
□张大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