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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农村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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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商隐的诗歌通向现代

来源:南方农村报时间:2022年04月28日版次:13

  高逸图全卷 孙位 唐代 绢

  编者按 李商隐的诗歌以文辞晦涩、意韵深微著称。《锦瑟》是李商隐最有名的一首诗,而它又是如此晦涩;但它最终从文学专业人士到一般社会文化层面,渐次洇染并广泛流传开来。不过即便是这样,市井与乡间仍旧少有人知,可见至今没有抵达俚俗。
  就李商隐来说,即便是文化人,虽然普遍知道他的名字,但大多数人仍然不太知晓他的艺术,不能进入更具体的内容,深入领略其特质。在作家张炜看来,现代诗人与古代诗人,在表达方式上离得最近的,可能就是李商隐。通过张炜的文章,或许可以让我们明晓李商隐诗歌的重要价值。
  纵观唐宋元明清以来,文学,特别是诗的走向,大致还是通向了“现代”。
  这个“现代”不是一般的时间概念,而是一个艺术划分的概念。有人会认为现代汉语的自由诗直接就是从外国诗翻译而来,是伴随着西方的德先生和赛先生一起走入东方,是新文化运动的产物,是白话文运动的结果。
  这样说原本不错。但我们也不能否认,中国古典诗歌的艺术传统多少还是支持了现代自由诗的,多多少少应该是这样的。这需要我们于静处默默倾听,于文字间仔细体味。
  如果说现代诗歌艺术中传统全无,这怎么可能?如果说古代诗章对现代散文乃至于小说发展起到了作用,而唯独越过了现代自由诗本身,这恐怕也说不过去。于情于理,皆未能合。
  实际上古诗之意象表达,音乐性,通俗性,或它的反面即晦涩性,已经在时间里不断发酵,早就被现代自由诗作为营养吸收了。当我们对这个过程进入具体分析,探究汉语诗史的时候,会发现有一个人对此做出了最大贡献,他就是晚唐的李商隐。
  他想象自由如李白,却又比李白晦涩了许多。在意境营造上,他如李贺一样冷艳诡异,但又比李贺温润明媚。他真是自我之极,对诗对心,对灵魂,对生命的快意和隐秘,极端专注,许多时候并不在意向外的传达。
  有些诗作连朋友也不给看,只是为了记个心绪,记个感觉,记个隐情,没有说处。当然许多古诗产生之机缘、产生之状态,也都如此。李商隐在这方面做到了极处,他的诗作从诞生缘起到去向归处,与许多人仍有不同,在数量和程度上,都具有某种指标意义。它们并非总是歌时代之欣、吟时代之痛,而是指向个人,指向自己内心,恍兮惚兮,窈兮冥兮。这也拿他没有办法。人早就不在了,责备他也没有用。所以还是要直面文本,学习其好的方面,汲取营养。
  “紫府仙人号宝灯,云浆未饮结成冰。如何雪月交光夜,更在瑶台十二层?”(《无题》)
  “阆苑有书多附鹤,女床无树不栖鸾。星沉海底当窗见,雨过河源隔座看。”(《碧城三首·一》)
  “风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谁教桂叶香。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无题二首·二》)
  “蜡照半笼金翡翠,麝熏微度绣芙蓉。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无题四首·一》)
  这些诗句如何作解?它们实在是迷离杳渺,不过还是那两个字:华丽。
  清代冯浩在《玉溪生诗集笺注》中说:“自来解无题诸诗者,或谓其皆属寓言,或谓其尽赋本事。各有偏见,互持莫决。余细读全集,乃知实有寄托者多,直作艳情者少,夹杂不分,令人迷乱耳。”
  冯浩对李商隐多有诠释,留下了许多这方面的文字。他认为“实有寄托者多”,而“直作艳情者少”,所以也就做出了许多社会政治方面的解释,有时未免极端化,仍然属于过度诠释。偏向社会物事和偏向艳情,道理都是一样的,就是过于直接、狭窄和具体。他们忽视了文字的实际功能与艺术神秘的飞扬想象之间的区别,有时二者之间相距遥远。
  诗性是酿造而来,而酿造是一种复杂的转化,是一个质变的过程,其最终结果不可以逆向还原。
  这里的晦涩多解实际上是一种自然而然的呈现。当然晦涩也是各不相同的,故弄玄虚非牛非马,感觉落不到实处的,那不是真的晦涩,或者说这种晦涩廉价而无聊。而当一个人要表达的内容意蕴与思想情愫极为微妙难言,非直白形式可以抵达者,写出来也就费解了。这种难解是朴素和诚实的结果,这个结果才会是有意义的。我们会在心理体验中感悟,在无以言表的情感与经验中抵达,欣赏和喜爱。对李商隐的许多好诗,我们正是出于这样的原因才认可,才推崇。
  他的一些无题诗真是棒极了。没有这些“无题”,就没有人们津津乐道的李商隐,研究唐代文学史也就不会为他开专章,因为人们会少一些兴趣。兴趣于艺术非常重要,这在古代和现代都一样。一些具有“伟大社会意义”的作家,一旦离开了具体的“社会”需要,人们也就不再感兴趣。众所周知,一旦事不关己,也就高高挂起。
  一般来说朦胧不是优点。如果朦胧来自诚恳和朴素,那就是另一回事了。这是现代主义诗歌的重要来源。
  陈寅恪曾说,李商隐的诗歌是最接近西方所谓的“纯诗”。此言一语中的。
  这里的“纯诗”,是指任何其他文字表述形式都不能取代的那种极微妙的生命情愫。而中国大量的古诗,包括那些万口传诵的所谓名篇佳句,有些并不属于这种“纯诗”。它们是非常实在的说理与记述文字,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被其他写作方式所取代。
  我们所感受到的不可诠释的唯美的情致、意蕴、韵味,即所谓意境,那种“不隔”,那种豁然诉诸感觉的气息、温度、色泽,皆来自诗中那些极为纯粹的表达。这是诗的特质。我们离开诗的特质去谈诗的价值,是要大打折扣的。而我们一部中国古诗的诠释史、赏读史、评述史,其中有许多“隔”,是语无伦次,漫无方向,无涉要害的分析和鉴赏。这又是另一个话题了,在此可以不论。
  说到古代朦胧诗人,人们马上会想到李商隐,可见这正是他的重要价值。这种朦胧不仅是美,也不仅是谜,更有深刻在,包括艺术的、思想的、社会的、人性的诸多方面。
  这种朦胧包含得太多,信息量太大,所以就有了更大的价值。
  现代诗人与古代诗人,在表达方式上离得最近的,可能就是李商隐。
  □张炜(本文节选自《唐代五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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