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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农村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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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啊

来源:南方农村报时间:2024年12月28日版次:12

  我决定听从父亲的安排,重整旗鼓。 视觉中国供图

  那一年,我中考被邻县的某中师学校录取了,但又因交不起学费而丧失。我还有一个读三江职中的机会。我当时听从老师的建议,如果考普通高中,以我的水平怕够不上。我在班中成绩名列前茅,要读职中分数就差不多,每个毕业班有五六个推荐考大学的指标,也是一个出路。于是我听从了。
  三江职中的录取通知书到了,父亲坚决反对我读职中,认为不能考大学的中学,读他做甚?我辩解说:“还是有几个指标的,到时我一定会争取。”他说:“此类指标的事,我太清楚了。不可能轮到你头上的,事情不像你想象的那么简单。”我们唇枪舌剑,吵闹不休。他为了杜绝我的念头,将那张通知书“嗤”地撕毁了。我的怒火腾地飚起,像一支火把吹拂着烈焰。我气得发抖,说:“我活不下去了。爸爸您不想我活了!”我苦楚万分。
  我用锄头在老屋旁边的芒果树底下挖坑。但出师不利,没掘两下,锄头尖就擦伤了脚丫,鲜血直流,痛彻心肺。但我没有放弃,只是往伤口上撒了点泥土,更起劲地挥舞着锄头。眼里几乎涌出了泪水,心里有一种自虐般的痛快。我想着将坑挖到合适的宽度和深度,我就躺下去,用手将泥土往身上拨弄,将自己活埋好了。我当时气炸了肺,昏了头。父亲兀自在滔滔不绝地说,我跑到哪儿,他跟到哪儿。我在挖坑,他就在旁边数说,他从不同角度、不同方式试图说服我相信他做了惟一正确的事。我一句也听不进去。我头脑浮现出了我被活埋在地底时,他仍毫不退让,仍在对着地底下的我在饶舌。我掘得更起劲。父亲说得唾沫横飞:“你冷静下来想一想,职中学的是农业技术,养猪养牛,这个有什么好学的?不用交学费也可以掌握,毕业后还是种田,不会有工作,而又不能考大学,所谓考大学的指标,早被有权有势有关系的人占去了,哪会轮到你?仔呀,这个世道黑啊。即使让你考,你也考不上,你整天去学农业技术,哪有考大学的知识呢?……”我不理他。我觉得他的话语和声音像金头苍蝇往耳鼓里钻。我恶心得想吐。
  我只是努力挖坑,将以前掌握的挖荔枝坑的技术发挥得淋漓尽致,我要躺到坑里去看他到底还有什么要说。尽管我对他改变主意毫不乐观。我认为,即使职中如他说的那么不堪,却是我惟一的选择,我不可能考取普通高中。重要的是,那是我选择的道路,即使全错了,也由自己承担。我十六岁了。我就是在那年和同学骑单车到官桥镇去领取身份证的。我不想再受父亲摆布。我一直被捏着脖子喘不过气来。到了今天,我要抗争到底。
  忽然,锄头响起丁当一声,似碰触到陶罐、铁盒之类的硬物。我倏地涌上一阵狂喜,我想起去年广延在紫薇坡挖到了一罐银元,从而引发了持续多日挖宝藏的风潮。莫非我横财飞来不成?
  我小心而紧张刨挖,终于,我挖出了一个小坛子。但我一看这个坛子太熟悉了,不禁心一沉。那坛子是若干年前我亲手埋下去的。“埋宝藏”是凤凰村小孩常玩的一个游戏,孩子们将自己的喜爱之物埋入土中,过几年再去刨挖出来。我将此事忘掉了。我也不知道里头埋的是什么。我怀着失望和好奇的双重心情将坛盖打开,看到了一个四方如肥皂般大的塑胶匣状事物,三面装着镜片,只有一面是空置的,也不知是什么仪器的镜头。我猛然想起,该宝贝我曾翻箱倒柜而遍寻不着,我以为永远失去了它,没想到失而复得。这是我读小学时从一个远房亲戚那儿得到的,用这个镜头望天空,似乎能看到无限宽广的世界,云朵、蓝天及遥远的天穹在镜头中呈现出多层次的、难以言说的神奇。我一次次沉湎于用它仰望天空,在田野、村巷和山冈上看,在天井或黄泥屋的木格子窗往外看,通过它所看的是一个辽远、广阔的天地,仿佛更高远,更幽深,更辽阔,更清晰,具有梦幻性而带上了虚构的性质,所看到的宛若超现实的空间。我不知道这是什么仪器,有点像望远镜,但肯定不是。我通过它看到的天空没有边界,仿佛触及了无限或另一重天空。我以为彻底失去了它,我失去的是一个迥异于现实的世界。我有好几天闷闷不乐,沉浸于伤感之中,一股丧失珍宝的感觉攫住了我。
  我将该物拿起来,透过它仰望天空,天空以更神秘更清晰的面目呈现于眼前,我的愤懑像穿了孔的水袋,怒气像水于刹那间漏光了。我看着脚下那个长方形的土坑,觉得自己太荒唐太滑稽了。但我必须将坑填平。我将被父亲撕碎的录取通知书埋入坑中,我从事的是另一个埋宝藏的游戏。
  尽管我对父亲的安排不以为然,但放弃了抗拒。我决定听从父亲的安排,重整旗鼓,回镇里的初中复读。   □黄金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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