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秀|
腊月还没到,一大早,城里的老宋就兴冲冲给我打来电话:“今年春节,老乡们要聚一聚啊。”“腊猪头炖山药、红烧狮子头、粉蒸羊肉、藕丸子……”老宋在电话里给我开始报菜名了,他准备在家里设宴招待在城里生活的乡亲们,这些菜都是正宗的乡村土菜。
老宋还说:“鸡年是你的本命年,我已经吩咐你嫂子给你织一件红色毛衣。”老宋是城里老乡中,还记得我生日的人,他认为本命年穿红色内衣避邪。哎,老宋,我们在城里都是有着相同根须的树。
酒肉江湖里,其实我在城里有过不少饭局,但而今许多饭局我差不多都推拒了。我的身体不需要堆积那么多的脂肪。,身体的一些指标也亮起了红灯,但村里老乡组织的饭局,我基本上都去参加了。
二十多年前,夜色掩护着我,我鬼鬼祟祟提前进了城,当初多少老乡羡慕我有一个“铁饭碗”。后来,村子里许多人纷纷进了城,我们那个县级别的地图上,还有我老家标识的村落,这些年憔悴荒芜了下去。我知道,终有一天,它要从地图上隐去。
等这些老乡涌入城市后,他们才吃惊地发现,我并没有传说中那么风光。比如以前,我发表了不少文章,村里人一定认为我和当官儿的有深厚交情。但一个进城的村里人,有次请我帮忙把他家孙子弄进城上学,我不但没帮上忙,反倒搞得十分窝囊。一些人渐渐明白,像我这样从村里出去的文人,一般都不大中用。当这些村里人把我认清以后,我低调人生中偶尔爆发的狷狂之气,如被踢破的皮球一样瘪了下去。
在城市人际关系的大网中,我也像一个辛苦的蜘蛛,在这张网上爬来爬去。村里人在城里组织的饭局,最初是由一个发了大财的老板发起的。四十多个老乡,在一家大酒店吃得满嘴流油,喝了大酒后激动得搂搂抱抱,表达乡情友情天长地久的豪情。那次,村里七十多岁的吴老头儿,也是人生中第一次喝上了鱼翅汤,他最初以为是腊肉汤,满足地咂咂嘴,觉得味道还不错,要服务员“再来一碗尝尝”。
每次饭局,总也不能由老板出钱,像我这样摆出一幅清高样子的人,也廉者不受嗟来之食嘛。后来,进城老乡们决定,定期举办的饭局,轮流埋单。一年之中,我大概也能轮到一两回。我请吃的饭局,一般在这个城市市井老巷中的老饭馆,地道江湖菜,让人胃口大开,老饭馆的饭菜,也让我们涌起轻烟一样的乡愁。
但是,老乡挨个组织的饭局,渐渐也变了味。我们共同的话题,已不是去清点村庄里还有多少人在种地为荣种地为生,已不是当年枝桠上停落的蜻蜓小燕子的巢居、张家王家的牲畜……一些老乡颈项上戴着粗大的项链,酒气缭绕中,相互攀比,竞相炫富,这显然让我这样没多少钱财的村里人内心黯淡。
就说今年清明前的饭局过后,几个村里老板,开着上百万的车回去给逝去的老祖宗们祭祀,他们在修得豪华的祖墓前,放礼炮烟花就花了上万元。我和进城摆水果摊的刘老三,跪在自家祖坟前,喃喃着求祖宗保佑,保佑有一天,发大财,买别墅。等我和刘老三在山梁上诚实地交流祖坟前说了些啥时,突然感到荒唐不已,哈哈大笑,这可能吗!于是我俩重新回到祖坟前,向老祖宗们表达忏悔之情,责怪自己太贪婪了,只求老祖宗们保佑自己和家人身体健康,平平安安过日子。
前不久,轮到刘老三组织饭局,也是在老馆子里,他给了众老乡一个惊喜。刘老三用野菜蒸、炖、炒,大伙儿吃得满嘴生香。等老乡们吃完后,刘老三才告诉大家,这些野菜,都是他背着小背篼,去村里山洼里挖来的。众人感叹,村庄的野菜香,是我们共同的想念。
今年春节,老宋,你好好安排一下,让在城里的老乡们聚一聚,聊一聊老家的水井、黄葛树、坚持种地的亲人……
□李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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