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村”已成了他迄今为止最重要的背景和符号。
《拯救河流》,黄金明著,南方日报出版社,2016年8月出版。
一个作家是否具有出色的写作驾驭能力,在我看来,就在于其多大程度上能够打破文体、题材的界限,也即无论去写什么,都可做到信笔自如,保持一贯的状态、水准、风格,并且还能有所创造。这样的作家,我可以随口说出的例如博尔赫斯和卡尔维诺,当然他们已是众所公认的文学大师。在我身边,也有着或许还不为多少人认知的例子,比如同时被称之为诗人、散文家和小说家的黄金明。
黄金明在南方日报出版社推出的小说集《拯救河流》,曾在体例上引起了争议。有人认为是中短篇小说集,有人认为是一部长篇,因为构成本书的十三个篇章,每一章读起来都有独立而又完整的结构、叙事,视作一个中篇或短篇完全没有问题;但每一章的背景、情节、人物甚至叙述方式,又都有着或明或暗的牵连、延伸,整体看上去又符合一部长篇的构造。依我所见,假如将每一章独立成篇,无可非议,但阅读之后总觉得意犹未尽;假如将全部十三章当作一部长篇,也无不可,但又不能按照惯有的长篇那样理解。总的说来,这部小说集的每一章都如同一个个体,这些个体气息相通、不时交叉却又我行我素、各得其所。它们并没有受到既定线索的指引,也没有接受到集结的任务,更谈不上去往一个类似大结局的终点。因此,我愿意去作这样的理解,这是黄金明式的打破了体例、题材、结构等各种规范的小说写作。他主要表现的是语言、思维、空间、意旨,所依赖的是自身的素养、习惯、观察、思考。他一开始就没有遵循一个方式,或许也没有设定一个方式,只是怀着写作的愿望和本心,只是想通过写作来打开一个蕴藏的自我,只是想通过自我来打开一个想象的世界。
黄金明的写作,最先是从诗歌开始的,随后才是散文、小说,目前,他在这三个方面的涉猎及成就称得上并驾齐驱,相继出版的诗集、散文集和小说集都获得了较好的影响。作为他最熟悉、最全面的读者之一,我认为他的写作自始至今都根植于诗歌的土壤之上。诗歌锻造了他手中的利器,如同交给他一把经过锤打淬火之后成形的铁锹,他就利用这把利器不断地对面前的土壤进行挖掘,不断地在挖掘之中发出碰撞及回声。他的目标和方向是一个未明及未知的洞穴,但他的挖掘又并不是为了缔造一个洞穴,仅仅只是挖掘,仅仅只是对泥土和地底的没有理由的探询。是的,我只能通过这般空虚的隐喻来指认他的写作,我从未见过如此耗尽心力的挖掘。这是一种在地底艰难穿行的写作,至少目前不能认为是在寻宝或探险,尽管我和黄金明一样确信前面肯定会有惊喜,而实际上他已经获得了挖掘的愉悦。
在小说集《拯救河流》中,黄金明借助其中一篇《挖洞记》隐约说出了挖掘的“堪称三位一体”的秘密,包括挖掘行为本身、洞穴本身的秘密、为何挖洞并持续挖掘的奥秘。但这一秘密没有答案,只有“不断浮现又压下”的折磨和诱惑。在此,我想我应该理解了黄金明为什么会在写作上呈现出一种欲罢不能的自虐倾向,例如他总是不厌其烦去写“凤凰村”。无论是在诗歌、散文还是小说中,“凤凰村”已成了他迄今为止最重要的背景和符号,可以说就是他设置的洞穴的所在。他致力于打通这一洞穴,进入到另一个世界中。很多时候,写作的抱负也是一种背负,无力突破,就进入不了另一重境地。黄金明是明白这一点的,他的努力,正是试图通过“挖掘”从“凤凰村”出走。之前,阅读他的作品,我屡屡想,假如他把“凤凰村”从内心彻底搬开,假如他的视野更宽阔更广远,或许就会涌现更大气更澎湃的写作气象。
我毫不怀疑黄金明对写作的驾驭能力,他拥有绵密而激荡的才华和思维,拥有磅礴而丰富的语言和想象力,拥有既可驱逐放纵又可收拢呼应的变化术。所有这些应用到他的小说写作中,使呈现出来的文本显得敏锐、多元又细腻、深刻,焕发出感性和理性交织、庞杂和趣味并存的魅力,同时在语言、叙述、情节上更能予人快感和意外。《拯救河流》就是最好的验证。除此之外,这部小说集中的每个篇章,在主题上有着鲜明的共同点,或者根本就是一个主题,即着眼乡村文明和工业文明在变迁中的冲突、纠缠、背离。在这一背景之下,现实显现出种种关于生存的悖论,事物与人生都变得荒诞不经,偏离了岁月积淀的经验和轨迹。但无论多么荒诞都离不开现实的投影,如何错综复杂都指向崩溃的根源,这里面,最突出的是村庄往事和当下实际的穿插,看似严重脱离,实则有踪可循,不可分割。我惊讶于黄金明投向乡村移风易俗之中的洞察力,那些缓慢又仿佛瞬间形成的令人窒息的现实境况,他几乎了如指掌,感同身受,令人从中不断传递到疼痛及慌乱、空虚。他所叙述的故事,似乎是荒谬的、夸张的、反讽的,但却是现实生活中的真实与可能。他所表达的对山林、田野、河流、房屋等乡村事物的忧患,大多已成为触目可见的景象,而有限的清醒和“拯救”是徒劳的,甚至被认为是愚蠢和可笑的。未来的乡村,已经不知道应该如何面对和想象,乡村的沦陷,也就意味着故乡以及精神深处的沦陷。
黄金明笔下的“凤凰村”,不过是中国乡村极其微小的最基本聚落的缩影,但却不可否认地代表着普遍性,几乎没有一个村落可以幸免于这样的物人皆非的衰败,没有那一条“河流”不需要“拯救”。当然这里所说的“拯救”并不是说要抵制时代和文明,而是必须认真反思城乡发展之间形成的严重失衡。这是一个深入的话题,作为一个作家,黄金明在自己的小说中表现出了直面的勇气、忧郁和担当,无论如何是值得赞赏的。以现实为入口,对千疮百孔的真实世界中的“洞穴”进行荒诞式的挖掘,正是《拯救河流》这部小说集所呈现出来的非凡意义。
□安石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