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间|
　　如果你去我们村,要找刘江海,被问的人就会茫然,刘江海?我们村,没这个人啊!
　　但你要说找刘小鱼,被问的人就会恍然大悟,说,你找他啊,当然知道。
　　如果这人怀里还有个刚学话的孩子,他也可能举着小胖手指,咿咿呀呀:小吾,小吾——,当然,你知道的,他喊的是“小鱼”。
　　刘江海这个名字,是他爹妈找人给起的。
　　他爹妈不识字。起名的人掐指一算,说,这孩子,是水命,就叫“刘江海”吧。他爹妈乐,这名字好,将来有福,大江大海都盛不了。
　　后来,他却成了“小鱼”,在江海里,游泳的小鱼。
　　也许,刘小鱼命里就与水有关。当年他妈怀着他,快要生产了,还在河边割草,割着割着,咕噜一下,小鱼就出来了,掉在草丛里。没费一点劲,瓜熟蒂落。他妈割断脐带,一巴掌拍哭了他,然后抱他去水边洗去血迹。
　　他三四岁时,他妈在河边洗衣服,让他在沙滩上玩。他却摇摇摆摆,进了水里扑腾。把他妈吓得啊,大呼小叫去拉他。他却咯咯笑,在水面上浮着,很自在。那里可不浅,他妈过去后,都淹到了腰上。
　　再大点,十二三岁,村里孩子在水库里比赛扎猛子。他一下子扎进水里,很久没有露头,小伙伴们都吓哭了,这家伙恐怕淹死了,没想到,他浮上来了,长长地换了一口气后,又潜下去了,再浮上来时,已到水库那头了。要知道,这水库可是一百多米长呢。
　　十六岁那年,他父母因一起交通事故双亡。他初中毕业,接过了父亲编笊篱、编筐的活,编得比他父亲还要好。拿到集市上卖,换几个钱。
　　他捞鱼的技术,比编笊篱还要好。一网下去,一条条鱼在里面蹦跳。小的,拣出来,放回水库。网来的鱼,他不吃,也不卖,都分散给村人。
　　小鱼这个名号的得来,是因为那年救人。
　　村里一个小媳妇儿,和男人吵架,一气之下,跳了水库。好几个人都看到了,但都不会水,急得大喊。小鱼来了,边跑边脱鞋子和上衣,箭一样射进水里。小媳妇儿已沉下去了。小鱼潜水去找。水面上的波纹都平息了,小鱼和小媳妇儿也没浮上来。
　　突然,水花四溅,小鱼露出水面,使劲甩着头,踏水而行。怀里,抱着那个小媳妇儿。到了岸上,小媳妇儿昏迷不醒,众人束手无策。小鱼倒背起她来,提着脚在肩上,一顿猛跑。小媳妇儿咳咳吐水,醒了。
　　众人都夸小鱼,说,这孩子,上辈子一定是条鱼。口口相传,刘江海从此成了“刘小鱼”。
　　那时小鱼还一直没说上媳妇。他却不急,守着三间老屋,乐乐呵呵过日子。但村里人替他急,纷纷给他说媒。有些姑娘,没新屋倒是没嫌弃,却嫌他太小巧了,一米五才多一点儿。这“鱼儿”,也太小了点吧!
　　小鱼每天都要去水库边逛一逛。若天不冷,附近没人,就脱了衣服,下水游一圈。有妇人遇到他,就说,小鱼啊,你每天都在这转悠,是想娶一个美人鱼当老婆么。那段时间,电视里正演《美人鱼》。小鱼嘿嘿傻笑。
　　没想到,他的媳妇还真从水里来。有个外乡的姑娘,哭哭啼啼,来到我们村水库边,一下子就跳进去了。小鱼见了,鞋和衣服都没脱,扎进水里。
　　姑娘当然是救上来了。据说,小鱼给她做人工呼吸,她才醒过来的。两人结婚那天,闹洞房,有小伙子就问小鱼,你以前救人,倒背在肩上跑,这一回,咋人工呼吸呢。没听说你会人工呼吸啊。小鱼听了,傻笑。新娘子的脸,比苹果还要红。
　　后来,小鱼有了小小鱼。据说小小鱼却怕水,抱着到河边,使着劲儿要后退。
　　每天傍晚,无论刮风下雨,小鱼都要一个人,到水库边去——他媳妇不去,自从那次跳水库被救后,就再也没去过——不下水游一圈了,只是站上一会儿。这习惯,雷打不动。
　　小鱼,成老鱼了。
□曹春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