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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农村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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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成的著作

来源:南方农村报时间:2020年04月04日版次:13

  他梦想完成的是一部关于梦的百科全书。 插图 魏克

| 野蔷薇 |
  他童年时做的梦几乎全是神奇的、超现实的,变幻不定,不可捉摸,更无法完整地复述,也无法完全遗忘。他无师自通地获得了捕捉梦幻的能力,譬如通过反复去做同一个美妙的梦而加深记忆,或在临睡前通过潜意识中某条隐秘的线索将过去的梦境复活,并诱导出一个相关或全新的梦来,又或随着一个梦的被唤醒而触发了另一个梦乃至通向一个庞大的梦之洞窟。
  他梦想完成的是一部关于梦的百科全书。他在七八岁时,目睹一群大袖飘飘的仙人在天上飞过。一直深信不疑,但到了前几年,却认为这只是幻觉、蜃景或梦境。总之,记忆是越来越淡了。那就当是一场梦好了。一个人只拥有现实世界是不够的,他还应当拥有梦想或梦境。如此,他拥有了双倍乃至更多的生活。那是另一个现实。
  从二十岁起,他矢志去写一部关于梦的专著,将梦境、现实、未来及历史相融合。这既是《梦的简史》,也是《梦想者的自传》或《捕梦者的自传》。他企图打通哲学、史学、诗学、叙事学、心理学乃至人类学,一共有七十二章,每章均有三部分:一首提纲挈领的诗,梦之诗;一段关于梦的分析;一篇关于梦幻或由梦境衍生的短篇小说(真实故事也行,但必须有梦幻色彩,不能再降低标准了)。估计全书完成得一百万字。此书不仅是梦境、梦想或梦幻,同时也是现实(不管梦的内容如何,那些梦都是发生过的),至少也是梦幻跟现实缠绕而无法分离,打破虚构及非虚构的界限,是小说、随笔、诗歌乃至传记、个人史与理论阐释的混合体。其面貌要呈现梦本身的奇幻性,要求语言有河水般的灵动、雾霭般的飘忽、蝴蝶般的斑斓及沙雕般的质地,甚至具有闪电的直率、雷霆的锤炼、刀刃的锋锐、雨滴的节奏及风吹林梢的韵律。
  他首先完成了关于梦的分析。他试图解剖梦的性质、梦的诗学,综述梦的栽培、管理及采摘。梦的线索(譬如说是某个时间、地点、事件、物体、某张脸或某个人的手甚至是某种烟云般的情绪)。梦的浮现。梦的成品、验收和流通。梦的历史。梦的残骸或遗物。梦的转折、趋势或前途。梦的机关。梦的装置。梦的花园或梦的丛林……直至无限,星空下的辽阔原野长满了梦幻般的向日葵。
  他童年时做的梦几乎全是神奇的、超现实的,变幻不定,不可捉摸,更无法完整地复述,也无法完全遗忘。他无师自通地获得了捕捉梦幻的能力,譬如通过反复去做同一个美妙的梦而加深记忆,或在临睡前通过潜意识中某条隐秘的线索将过去的梦境复活,并诱导出一个相关或全新的梦来,又或随着一个梦的被唤醒而触发了另一个梦乃至通向一个庞大的梦之洞窟。多年以来,他通过将梦的器皿悉心收集,从而建造了一个梦的博物馆。当然,有更多梦的宝藏仍沉睡于深不可测的海底,可能永远无法被记起,更不会被激活或重现。梦的矿藏。可能的、潜在的、未知的梦。梦的雕塑被封贮于耀眼如大理石的僵硬现实之中,等待着酣眠的工匠及幻影的刻刀。梦的河流。梦的第三条河岸在黎明的洪水中坍塌。梦的海洋。一个关于声音、场景与人物的网状结构,一幢庞大、真实而广阔的建筑物。梦之塔,建筑在记忆的流沙之上。梦的漏失乃至消逝。梦像一尾承载着地下城的鱼王离开了白昼的深渊。梦大爆炸或溃散形成的黑洞。梦的变迁、跨界或越狱。梦境也是有层次的,一堆不安的梦在相互争论、吞食、拆散、重叠或融合。梦中人。梦中梦。梦中的严重时刻或恐惧时刻。梦中的重要地方或未走之路。半梦半醒。梦与醒。梦境与梦想的区分,梦与现实的分界。梦是现实的面具、背面或倒影。
  完成这一部分,说起来就像是变魔术。他既是那个魔法师,也是惟一的观众,也许还身兼数职,同时充当了舞台、布幕和道具。这耗尽了他十年的光阴。
  接着,他完成了七十二首梦之诗。这可以单独出一本诗集了。又十年过去了。
  难度最大的是全书的主体部分,那七十二篇小说,他一篇也没有完成。要将梦幻转化成小说太难了,除非他使用的是梦幻般的语言,看似破碎实则流动,看似模糊实则精确,正如他要描述“大海”“宇宙”之类的全部,就得使用跟实际事物同样繁多而恰当的词语。更要命的是,他随着年岁增长,梦幻逐渐枯缺及萎缩,犹如星球的坍塌及寂灭。近年来,他所做的梦跟现实渐趋一致,混为一谈,而缺少神秘及变幻的梦幻性质。他将此称之为现实主义之梦,这是对生活的抄袭与复制,也是对梦的嘲讽与打击。梦成了现实的模仿与附庸,失去了独立、活力及创造性。梦境在僵化。梦想者在堕落。这就是梦、梦中人及梦想者的危机。梦的本质是自由的,无中生有的,无须攀附于陈腐破旧的现实图景。一个复杂而神奇的梦,是一部巨著,是一件艺术品。梦的核心就是神秘而超越历史和记忆,它拒绝任何形式的捕捉、凝固和阐释。梦即诗,还是现成的。但他要的还有小说。
  终于,他在梦里一口气完成了七十二个杰出的短篇,但太像博尔赫斯写的了,他赶紧翻了一遍博尔赫斯小说全集,幸好两者互不关涉,他的故事是全新的,没有被别人写掉。他欣喜若狂,但马上醒悟,他不是真的写下了这些小说,而是在梦见他完成了它们。因此,必须马上起床将故事概要记录下来,就有望在醒后抓住它。于是,他克服了睡眠的惰性披衣而起,将所有故事完整地记述,并回头检查了一遍,对自己的记忆力深感满意。然而,这一切只在梦中发生。当他彻底苏醒后,依然无法抓住一鳞半爪。类似的事情,他重复过很多次,但没有一次在现实中成功地将梦境记录或复述。
  他从未放弃对这部梦想之书的撰写,但知道永远不会被完成。有好几年了,他没有再梦见过一篇像样的小说或做过一场奇幻的梦。
  □黄金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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