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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农村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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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别与珍重

来源:南方农村报时间:2020年04月04日版次:13
| 且听风吟 |
  清明,天降雨水,落在中国人最柔软潮湿的心田,缅怀浩淼时空中的先人,这是最好的时节。在这个日子,那些逝去的身影,在眺望的目光中纷纷聚集,成为活着之人对他们的纪念,虔诚而庄严。
  清明时节,在我老家山梁上,薄雾朦胧,雨水披挂,乡人们从四面八方赶回来,在各自祖先的坟头前,怀着沉默的表情祭奠逝去先人。一旦遇见他们,我会带着客气简单寒暄几句,然后散去,故土大地又重归寂静。
  四年前的清明,我在老家遇见过一个老乡,前年清明回去时,已经垒起了他的坟头。一场一场这样的离别,在寻常的日子里上演着。我有时候感觉自己的心态是真有些老了,慢慢起茧的心会对这样的离别淡然而麻木。
  离别,是分分秒秒在发生的事。比如我到医院探望病人,侧身回头看见一个裹着白布单的人被抬往太平间,据说那人昨天晚上喝完了一小碗红薯粥后嚷着要出院;小区大院的墙壁上新贴着的一张讣告,那是上个月还在一起喝酒的老韩,没打一声招呼就走了……生命重如泰山,也薄如蝉翼。
  这是生命中的离别,已成了永别。更多的离别,正悄然发生在那些普普通通的人生之中。
  那年九月的一天,我就要从村子里去一个乡上工作了,爷爷正在漏风漏雨的屋顶上一片一片地把青瓦重新翻盖,远远望去,在风中腾起了鱼鳞般的细浪。爷爷从楼梯上一步一步走下来,然后小跑到我跟前,递给我一支没有过滤嘴的烟,用火柴帮我点燃,说道:“孙子,吸两口!”爷爷望着我,我看到他堆积的眼袋,那是日子垒起的沧桑。
  两个月后的一天,我在乡上办公室里接到了二叔打来的电话:“你爷爷走了……”而今,每年到了清明,我差不多都要抽出时间赶回老家爷爷的墓前坐上一会儿,想起爷爷最后对我说过的话,“孙子,吸两口。”我答应过给他买一双布鞋的,可是再没机会实现了。
  我的三奶奶,十一年前我去看望过她一次。八十三岁的三奶奶,颤巍巍地把挂在房梁上的一个腊猪蹄取下来给我炖了,那是她一直为我留着的。三奶奶炖的腊猪蹄在柴火灶里咕嘟咕嘟地响着,火光中,三奶奶佝偻的身子浮现在老墙上,如一部皮影戏中出现的画面。临别前,我塞给她两百块钱。三奶奶有一些气喘,她双手撑在山路边的松树上,喘着对我说:“孙子,你还要回来看我,如果你不来看我,又有哪个来看我哟。”我朝三奶奶不住地点头。那年腊月,我准备再去看她时,三奶奶已经在那棵松树后面的土里永久地睡去了。而今,我偶尔去到那里时,一定要在那棵松树前待一会儿,三奶奶的生前容貌,又会在那棵树前浮现。
  在我中年岁月里走散的人,那些离别的镜头,常在我眼前闪现。外省的诗人老刘,有一次我坐火车离开时,他追着火车跑,递给我一本发表了他诗歌的内刊,还有一包饼干。晚上,我吃着这袋饼干,穿过了两个省的铁轨线。第二年春天,我得到消息,老刘患了重病在医院接受化疗,秋天时就离世了。还有我所住小区的老王,前年的一天,他出门去买大蒜,出门前对妻子说:“汤里少放点盐。”十多分钟后,老王被一个莽撞的司机撞上了,生命呼啸而去。
  有天,我回家陪父母吃了一顿饭。我看见母亲嘴里一直在蠕动着,是嘴里包着的食物没有嚼烂。父亲淡淡地说:“你妈嘴里已没有几颗好牙了。”我望着母亲,突然发现,她真的老了。
  一颗牙齿的脱落,枕边的一丝头发,都是在离别。时光浩海里的每一声滴答,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悄悄举行着时光的告别葬礼。有的离别,是为了重逢,有的离别,成了人世间的永别。这些年,我那凋敝的村庄,有我滚烫青春记忆荷尔蒙激素分泌旺盛的老县城,也在大地的版图中跟我离别了。每当我以返回者的姿态,妄想着去与那昨日山河容颜再次相见温存一回时,我也只有靠岁月重返归来的风,把尘封在心里的一张老地图再打开一次了。一切,都别来无恙?这当然是我的一厢情愿了。
□李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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