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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平凹:关于写作的贴心话

来源:南方农村报时间:2021年09月02日版次:13

  什么树长什么叶子,这是树的本质决定的。 网络图片

  好好说你的话
  一碗饭,扒拉几口,你就知道这饭是咸甜辣酸,还是已经馊了。文章也是这样,它是以味道区别的。学书法的人很多,讲究临帖,临王羲之的,临颜真卿的,字都写得蛮不错了。可我们常常看到这种情形:在哈尔滨的书展上看到某人的作品,在广州的书展上同样看到,在上海在西安的书展上也同样看到,它们像是一个人写的。
  那么,这样的书法家我们能记住是谁吗?这一点,你介绍的某某某或许明白,从他的小说里,能看出他一心要有自己的色彩和味道,问题是他看见别人做酒,他也做,却做成了醪糟,又做成了醋,最后成一罐恶水了。
  什么树长什么叶子,这是树的本质决定的,不指望柳树长桐树的叶子,只需要柳叶长得好,极致的好。某某某的小说,我之所以不满意,仅小说的语言读着就不舒服。为什么连续用短句,一句又都是句号,就像登一段阶距很小的楼梯,使不上劲,又累。语言的功能是表现情绪的,节奏把握好了,情绪就表现得准确而生动,把握节奏又绝对与身体有关,呼吸就决定着节奏。
  如果某某某是哮喘病人,我倒可以理解他使用短句和句号,如果不是,他是模仿那些翻译小说,或者片面理解“形式即内容”的话,那他老用这样的句子就容易使他患哮喘了。学习别人,一定要考察人家本质的内在的东西,老鼠为什么长胡子,蛇为什么有竹的颜色,狐子为什么放臭气,那是自下而上实用的需要,否则,东施效颦,不伦不类。小说,就是说,好好说你的话。
要控制好节奏
  某某可能近日要去你那里改他的那个长篇,他之所以到你那里去,一是你那里清静,二是许多素材都是你提供的。我想就他这个长篇的初稿,跟你谈谈我读后的一些看法。
  小说的故事非常好,但他没写出味道来。怎么能举重若轻,以这个故事举起一个时代是一个大问题。他一写长东西,总是控制不好节奏,不是前边精彩后边散气,就是这一章不错,另一章又乱了。咱们在乡下为人盖房时有这样的经验,地上的人往上抛瓦,房上的人接瓦,一次五六页一垒,配合得好了,一抛一接非常省力和轻松,若一人节奏不好,那就既费劲又容易出危险。唱戏讲究节奏,喝酒划拳讲究节奏,足球场上也老讲控制节奏,写作也是这样呀。写作就像人呼气,慢慢地呼,呼得越长久越好,一有吭哧声就坏了。节奏控制好了,就能沉着,一沉就稳,把每一句每一字放在合宜的地位,会骑自行车的人都骑得慢,会拉二胡的弓子运行得趁,这时的写作就越发灵感顿生,能体会到得意和欢乐。否则就像纸糊的窗子在风中破了,烂声响,写得难受,也写不下去。
  当然,沉稳需要内功,一个人的身体不好,不可能呼气缓长。我知道某某目前的状态,他是看见周围的人都写出有影响的作品了,他心里急迫,他往往准备不足,又好强用狠,肯定用笔急躁。再一点,那些素材怎么够完成一个长篇的写作呢?厨房里就那么些菜,怎么会七碟子八碗摆上一桌?
  我本想和他谈谈,但他心劲正高,我和他又不甚熟,怕影响他的情绪。我知道在写作中情绪是不能影响的,运动员在场上只能喊加油,不可呼倒好。而你与他熟,啥话都可以说,你可一方面指出他的毛病,帮他控制节奏,再是尽量多提供素材,让他手头宽裕,三是如果可以,劝他写成中篇最好,或许能遮掩他的一些缺陷。
作品要精神贯注
  春节后的第一封信就写给你。从元月起我一直在开会,过了春节,还要开会,可能四月前都在会上忙着。到了咱们这般年纪,时间太重要了,所以我写了一个条幅挂在书房:精神贯注。我的意思是,时间和身体不可浪费,作文每有制述,必贯之神性。
  中国有许多词的解释已失去了本意。过去我们在文学上也强调精神,多是政治概念,文学是难以摆脱政治,恰恰需要大的政治,但那时强调精神,往往使文学成为一种宣传,作品容易假大空。我所说的精神贯注,是再不写一些应景的东西,再不写一些玩文字的东西。年轻时好奇,见什么都想写,作文有游戏的快乐。现在要写,得从生活中真正有了深刻体会才写,写人写事形而下的要写得准写得实,又得有形而上的升腾,如古人所说,火之焰,珠玉之宝气。
  你我从事文学差不多三十年了,到了今天这地步,名利都有,生活无忧,最担心的是没有了动力,易写油写滑,外界都说我们的文笔好,我们也为此得意,但得警惕陶醉在文笔之中忘却了大东西的叙写。你是非常有灵性的作家,我还得劝你,不要再多读那些明清小品,不要再欣赏废名那一类作家的作品,不要再讲究语言和小情趣。要往大处写,要多读读雄浑沉郁的作品,如鲁迅的,司马迁的,托尔斯泰的,把气往大鼓,把器往大做,宁粗粝,不要玲珑。做大袍子了,不要在大袍子上追究小褶皱和花边。
  近日看央视的《百家讲坛》,马未都在讲收藏,我记住了他所说的一句话,他说艺术的最高境界是病态。不知这话是他发现的还是借用他人的,这话初听好像有点那个,但有道理。试想想,文学也是这样,堂·吉诃德,阿Q,这样的人物都是病态的。换一句话说,这样的作品和作品中的人物也正是贯注了精神的,这种抽象是从社会、时代里抽出来的。如果敏感的话,社会、时代的东西往往在一个人身上体现出来。作家要长久,就看能不能写出这样的人物来。
  春节期间,晚辈来拜年,都在说要以身体为重,不必再写,或者轻轻松松地写。他们是以他们的角度来关心,但碌碡推在半坡怎能不使劲呢?我之所以新年第一封信给你,谈的仍是文学上的事,因为身体固然重要,写作更是活着的意义,而你又是在写作上有野心的人。

  什么树长什么叶子,这是树的本质决定的。        网络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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