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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农村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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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望原乡与心灵探寻

来源:南方农村报时间:2021年12月02日版次:13

  原乡不仅是地理上的故乡,更是她文化体认的起点。 视觉中国供图

  《黑狗曾来过》,朱朝敏 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年3月出版。

  诚如作者朱朝敏所说:“一个人无法摆脱乡村和山野。”翻开这本《黑狗曾来过》,令人印象深刻的仍是“孤岛”这片土地——湖北境内、长江上的第一大江心洲。这里不仅是作者儿时成长的故乡,更是她小说、散文乃至非虚构创作的文学“原乡”。“原乡”对朱朝敏来说不仅意味着地理意义上的故乡,更是她文化体认的起点。当“我”以今天的眼光去审视幼年的“我”时,何尝不是在生活经验之上对故乡精神特质的回溯与探索。
  然而,当现代化进程不可避免地侵入乡村生活,曾经清澈的池塘、河堰干涸,依水而生的民间信仰终于丧失了它最后的信徒。乡野荒芜,曾经维系人心的乡村伦理、乡村智慧甚至自然情怀在现代机器的轰鸣中摇摇欲坠,在科技文明高度发达的今天显得无用又无趣。不再有“自请入瓮”的水蛇,祖母的医术也无用武之地;楠管拍唱终于登上大雅之堂但变得精致而乏味,作者不免涌上一股无法为外人道的怅然。故而她不断在文字中开掘童年记忆、回溯先辈历史,这何尝不是用叙述来抵抗已经发生的改变和注定会发生的遗忘,构筑心灵得以栖息与寄托的家园。那淳朴的生存智慧、对生死达观的生命状态,也许当时的“我”还对此懵懂无知,但对日后审视这段记忆的“我”来说,它们已不自觉成为自己面对纷繁复杂的世界时处世的信条。
  如果把散落在朱朝敏散文中的人物勾连起来,几乎可以构成一部作者的家族史。她曾在《涉江》的后记中说:“乡村多的是苦难,而乡村的可敬在于——有自己消解苦难的办法。乡村的哲学不亚于人间书。”在这本散文集中,“我”的大舅妈的形象让我久久不能释怀。舅妈是三外公家在一次洪涝中收养的孤女,几乎在家中承担着侍女的重任,长大后听从父母之命嫁给了“我”的舅舅。上过新式学堂的舅舅反感包办婚姻,在新婚当晚毫不犹豫地到离家万里外的朝鲜参战。而在之后长达四十年的岁月里,舅妈几乎一边守活寡,一边挑起了照顾两个家庭的重任。她忍受着“我”母亲对舅舅多年离家转移的愤怒,还要在三外公被枪毙后陡然败落的家境中奉养三外婆。她无法像舅舅一样一走了之,甚至没有人理解她也是这场包办婚姻的受害者。她在四十年婚姻的拉锯战中沉默又固执地坚守一点尊严和位置。经历了一次次水患、疾病、饥荒、离合,大舅妈仍然隐忍又坚韧地活着,终于在六十岁的时候同意离婚,取下了人生的枷锁,因果对错已经没有那么重要,因为这是岁月沉淀后的达观和释然,就像1954年孤岛为了替武汉泄洪被整个淹没,没有什么值得不值得,只要活着,就没有什么迈不过去的坎。
  朱朝敏曾说自己是“回到原乡和根部的写作”。“根部”不止代表作为生命之根的故乡,更意味着心灵之根,是“黑暗的根部,泥土以下的世界”。它需要作者向下、向内深掘探索,直面内心阴暗的、荒凉的、暗沉的部分。在这个意义上,朱朝敏的散文、小说甚至其非虚构作品共享同一个精神谱系,并形成了鲜明的散文个性。
  在《黑狗曾来过》中,也体现了作者比较连贯的把握世界的方式和“充满智性之思与诗性之美的美学探索”。智性意味着作者长于用精神分析的手法,清醒地穿透梦境与疾病,剖析心灵的幽暗之地,叩问人的存在;诗性的存在则让她避免陷入纯粹的科学理性,把精神生活变成完全理性的逻辑。她并不否认生命的谜题,在颇具神异色彩的风俗与生命经验的描写中仍然保持了某些令人敬畏的神秘的部分。正是在清晰与模糊、幻美与幽暗、虚与实之间,形成了她独有的文字张力。
  散文如果只沉浸在“自己的园地”,对春花秋月故作感叹,那样的文字只是对生活的吉光片羽做浮皮潦草的打捞,失却了文学真实的震撼力。作者选择关注“乡村病人”,尤其是沦陷于心理迷障、患“心病”之人,正是出于一个写作者察觉他人痛苦的敏锐、“与我有关”的悲悯情怀以及正视他人生命的阴核施以疗救的使命感。疾病是人过往遭遇的体现,理解疾病并寻求人道的对待病人的方式是我们每个人一生必定面临的功课。面对他人的不幸,我们必须认识到我们只是暂时站在生命的阳面,他们不过预先领受了我们可能遭遇的苦痛。
  更可贵的是,作者没有止步于作为旁观者的悲天悯人,她还从他人的困境反观自身,勇于将解剖刀对准自己内心隐秘的角落,挖掘潜意识里的创伤体验,在对疾病追根溯源中完成精神的救赎。朱朝敏在《黑狗曾来过》中完整地记录了自己“抗击”失眠的历程。在很长时间里,“我”宁愿承认是自己“矫情”也拒绝承认失眠是病。面对同样患有失眠症的师兄的倾诉,“我”无法理解他人的身不由己。只有当无法被药物压制的失眠卷土重来,“我”终于明白,伤害和阴面也显示了我们存在的形态。“倾注了尊严善待自身,自爱者等于自救”,通过长跑,“我”与身体的每一个零件对话并达成和解。
  朱朝敏长于用敏感的心灵和诗意的语言去描绘观念的世界,用文字去捕捉梦境、疼痛这样微妙、私密的个人体验。特别是她常用通感的方式,调动身体的所有感官,带领读者透视她的内心世界。她语言的张力不在于表现对象的辽阔无边,而在于内向挖掘的深度。她这样写初入亚丁的夜晚的高原反应:“我身体紧绷,犹如被掏空了血肉,只剩下空洞的皮囊。而皮囊中,冷暖气流在交汇处碰撞,又展开厮斗。肃杀、凋零、封冻。或者冷暖对阵,气流摩擦撞击,激起层浪滔天,却落下溪流涓涓。这是两极。一部分握手言和,另一部分在不畅通的穴位处僵持不下,而后凝滞板结……”面对这样纤毫毕现地展现疼痛的文字,读者会不自觉地调动视听触等所有感官进入作者的心灵世界。
  从个体性疾病体验、创伤经验出发,向心灵深处探寻的写作路径展现了朱朝敏写作“一以贯之”的成熟与稳定,但如何拓展文学的广度,发掘失眠、梦魇这样精神性的“困厄”更深刻的文学隐喻意义,使散文对当下的现实生活有更大的介入性,是我们对未来朱朝敏的创作怀有的期待。
  □叶李 龙子珮
  《黑狗曾来过》,朱朝敏 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年3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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