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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版: 读与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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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写好一句话开始
来源:
南方农村报
时间:
2022年07月21日
版次:
13
语言像树,枝干内部枝液流转,一枝摇,百枝摇。 昵图网供图
—— 01 ——
写好一句话,不那么容易。美国作家安妮·迪拉德,在她的《写作生涯》一书中说:“喜欢句子,就能成为一个作家。”可见,写好一句话,对于一个作家是多么的重要。
我国古典文学有炼字炼句的传统,只是,我们这一代的写作,由于古典文学方面缺乏学养;又由于外语水平的局限,受翻译作品中欧化句式的影响;以及如今网络和手机微信短平快的影响,萝卜快了不洗泥,更注重的是一篇文章、一本书的快马加鞭。一句话,谁还会那么在意?
举几个例子。
比如写夕阳。波兰诗人亚当·扎加耶夫斯基这样写:“沉重的太阳向西闲逛,乘着黄色的马戏团马车。”
比如写浆果的颜色黑。还是这位亚当·扎加耶夫斯基这样写: “浆果这么黑,夜晚也羡慕。”
比如写衣服口袋多。法国作家马塞尔·帕尼奥尔这样写:“于勒姨父却像商店橱窗那样,浑身上下挂满山鹑和野兔。”
比如写星星。契诃夫这样写:“天河那么清楚地显出来,就好像有人在过节前用雪把它们擦洗过似的。”
比如写土豆。郭文斌这样写:“每次下到窖里拿土豆,都有一种特别亲切的感觉,像是好多亲人,在那里候着我。”“饭里没有了土豆,就像没有了筋骨。”
比如写沙枣林。李娟这样写:“当我独自穿行在沙枣林中,四面八方果实累累,拥挤着,推搡着,欢呼着,如盛装的人民群众夹道欢迎国家元首的到来。”
比如写野鸡。张炜这样写:“老野鸡在远处发出‘克啦啦,克啦啦’的呼叫,可能正在炫耀什么宝物。”
比如写道路。于坚这样写:“大道,亮晃晃的像一把钢板尺,水泥电杆像刻度一样伸向远方。”
简洁,不是简单;朴素,不是无味。同样写一句话,写得好,和写得一般,是那样不同,一目了然。
写得一般的,干巴巴的,自己看了都没什么兴趣;写得好的,那么生动活泼,自己看了都会兴奋。
口水般的一句话,和文学中的一句话;白开水或污染的水一般的一句话,和清茶或浓郁咖啡一般的一句话;风干的鱼一样的一句话,和揵鳍掉尾一样鲜活的鱼的一句话,是有质的区别的。
一篇好的文章,一本好的书,固然在于整篇文章和整本书的思想和谋篇布局中的人物情节乃至细节诸多元素,但所有这一切都离不开一句话。当然,话和话相互之间是密切联系的,如水循环在一起,不可能单摆浮搁,但都是离不开写好一句话这样基本的条件,才能使其达到最终的构成和完成。
过去,常说的一句话是,细节是文学生命的细胞。其实,每一句话,同样也是其必不可少的细胞,或者说两者如同精子和卵子一样,结合一起,才能诞生生命。
—— 02 ——
喜欢,这也是文学作品中常常出现的一种心理描写——无论是喜欢物还是喜欢人。
乔伊斯《阿拉比》中写一个小男孩喜欢邻居的一位大姐姐:“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和她说话。这时,我的身子好似一架竖琴,她的音容笑貌宛若拨动琴弦的纤指。”
看,乔伊斯没有用“喜欢”这个词,却将小男孩喜欢这位大姐姐的心情写得惟妙惟肖,用的方法就是一个比喻句,只不过这个比喻很新颖。
贾平凹《商州》中写他看到一根像琵琶的老榆木树根,尽管太大太沉,还是喜欢得不得了。但是,他写这句话的时候,不写“喜欢”二字,而是说:“就将在村子里所买的一袋红薯扔掉,把这琵琶带回来了。”
他们都有意识地避免了“喜欢”这个抽象的词,一人用了个比喻,一人用了个动作,便都将看不见的“喜欢”那种心情,变得看得见,摸得着了,便也都避免了如何如何“喜欢”的形容词的泛滥。
写好一句话,确实不容易,要不老杜也不会那样感叹: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好的作家,无不会有这样的感叹,甚至这样的梦想,努力让自己写好一句话,写得不同凡响,与众不同。
记得多年前读余华长篇小说《在细雨中呼喊》,他写主人公的父亲,写了这样的一句话:“浑浊的眼泪让父亲的脸像一只蝴蝶一样花里胡哨。”用的是蝴蝶的比喻。
他写一条叫作“鲁鲁”的狗的一句话,用了蝴蝶结的比喻:“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了鲁鲁的声音。那种清脆的能让我联想到少女头上鲜艳的蝴蝶结的声音。”
余华如此钟情蝴蝶以及形似它的蝴蝶结,两次借用它们作描写,都非常新奇大胆,很吸引人。把脸比作蝴蝶,把声音比作蝴蝶结,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比喻,这样的形容。
试想一下,如果把这两句话写成这样:“浑浊的眼泪挂在父亲脸上。”“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了鲁鲁的声音,那么清脆。”一下子,将描写变成了陈述,去掉了蝴蝶生动的比喻和通感,句子自然就干瘪无味了。就好像汽水里去掉了二氧化碳所形成的气泡,就和一般的甜水没有什么区别了。
这样的一句话,我想起布罗茨基,他形容英国诗人奥登家的厨房,只是写了一句简单的话:“很大,摆满了装着香料的细颈玻璃瓶,真正的厨房图书馆。”
他形容地平线,是一句更为简单的话:“这样的地平线,象征着无穷的象形文字。”
厨房和图书馆,地平线和象形文字,同脸与声音和蝴蝶一样,完全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他却将两者联系在一起,像两组完全不同的蒙太奇画面拼贴在一起,达到了奇异的效果,让我们充满诡谲的想象,而不只是会说摆满厨房里的那些调味瓶,整齐排列成阵;遥远的地平线,和天边相连的地平线,这样写实的厨房和地平线。后者,属于照相;前者,属于文学。
也想起汪曾祺写井水浸过后的西瓜的凉:“西瓜以绳络悬于井中,下午剖食,一刀下去,咔嚓有声,凉气四溢,连眼睛都是凉的。”还有诗人于坚写甘薯的甜:“这盆甘薯真甜……甜得像火焰一样升起来。”和另一位诗人徐芳写街灯的暗淡:“像坛子里腌得过久的咸菜。”
汪曾祺是把凉的方向引向眼睛,于坚是把甜的方向引向火焰,徐芳是把暗淡的方向引向咸菜。都不是我们习惯的方向。我们习惯的方向,是凉得透心(是心),是甜得如蜜(是蜜),是暗淡得模糊或朦胧(是视觉)。不同寻常的想象,才能够有生动奇特的句子出现,这是非常值得我们学习的。
汪曾祺先生曾经这样说:“语言像树,枝干内部枝液流转,一枝摇,百枝摇。语言像水,是不能切割的,一篇作品的语言,是一个有机的整体。”他说得非常有道理,而且很生动。语言是一个有机的整体,是由一个个句子组成的——
语言像树,一个句子,是树上的一片树叶,一片片的树叶密集一起,才能成为一棵树;一个个漂亮的句子,才能聚集成一篇漂亮的文章。
语言像水,一个句子,是水中的一滴水珠,一滴滴的水珠汇聚一起,才能叫作水;一个个漂亮的句子,才能聚集成一篇漂亮的文章。
从写好一句话开始,是我们每一位写作者的必修课。意识到我们的文学语言已经受到了伤害而在不由自主地滑落,意识到写好一句话并不那么容易,才会对语言尤其是我们具有上千年悠久深厚传统的母语,有敬畏之感、修为之心,才有可能写好一句话。
□肖复兴(摘自《记不住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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