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慧的最新长篇小说《风叩门环》是一部有着丰富意蕴的文本，存在有多重阐释角度，它具有反复言说的价值。作品出版后，深受读者喜爱，当当网中国当代小说新书飚升榜第一名。这部作品给我印象最深的地方，是以乡村老年女性为书写主体，敏感而细腻地捕捉她们的独特情感体验和生活经历，自觉关注乡村老年女性生存状态与生命经验，探讨乡村女性人生价值，表现时代巨变下乡村老年女性生存命运。
　　于幽微处见人性，于无声处见人心，是《风叩门环》这部作品最为显著的特点。小说选取了大平原上的一个萧瑟、冷清的村子作为样本，以赵老太与她的儿媳妇玉珍之间的日常斗争展开，中间穿插着她们与邻居发生的一系列啼笑皆非的故事情节。从近二十万字的篇幅中不难看出，作者重视从生活出发，细腻的笔致、散文化的笔法，对乡村老年女性群体的生存困境寄予了深切的关怀和脉脉的温情，在书写苦难的同时，也展现了人性的复杂，通过对生命轻与重矛盾辩证的展现，表达了作者对现实的关照和人道主义情怀。
　　《风叩门环》塑造的主人公赵老太是一个可以进入当代乡土文学画廊的人物，她的身上体现了一定的独特性和新意。这位让人同情的农村妇女，是一个特别有趣的老太太，她乐观、善良、热爱生活，特别喜欢吃。“村里人买西瓜都是一只只地买，只有她成担成担地买，一个夏天，要吃掉差不多二十担呢。”她“八十有四，精瘦如猴，脸上的皱纹密密织织，像一个揉皱的纸团”，她生了三个儿子一个女儿，三个儿子不幸都去世了，唯一活下来的女儿秀英还远嫁广州，地理上和心理上的距离，让赵老太感觉非常孤独。她想要亲人的陪伴，可是身边只有死对头儿媳妇玉珍跟她生活在一起，视钱如命的玉珍垂涎她的财产已久，每天都盼望着她早点死去。虽然赵老太最讨厌儿媳妇玉珍，她希望玉珍能够尽快改嫁，但当“歪肩膀”推荐的三个人选都不符合她心中预期的条件时，她一口就回绝了。后来玉珍找到了合适的对象要去领结婚证时，本该开心的赵老太却产生了强烈的失落感。
　　小说正是借着婆媳之间不断的“战争”，来表现欲望与金钱腐蚀下亲情与人性的变异。但作者并没有对此直接做简单的道德评判，而是在检视人物内心时赋予了理解，并冷峻地剖析了生存本相，窥探生活中隐秘的角落，揭示人性的复杂和幽微之处。顺着小说的叙事次序，我们可以看到正在向我们走来的一个个故事人物：红香、春生娘、兔子婆婆、水仙、陈老太等等，通过他们的出场和关系来体现人物的使命和功能，是作者最具匠心的方面之一。而故事里的每一个人物都有着自己承担的使命，都在作品中发挥着自己的功能。所有的人物织成严密而完整的叙事之网，每一个人物都带着他们各自的任务。缺了某一个，整个叙事就会受到损害。比如在影剧院打着“免费送东西”的幌子行骗的老板，他的出场是为了放大隐藏于人性中的“爱占小便宜”。同样，金宝这个人物虽然着墨不多，却使人印象深刻，由此带出了淳朴的风土人情，让我们闻到了浓厚的人间烟火气息。作品关于对人性最底层的欲望与丑陋的揭示，作者力图进行的其实是一种人性的自省，一种自我的发现与再现。
　　在写作手法上，作者没有使用夸大失真的描摹使人物、事件趋于空虚，而是直面现实，捕捉生活中的许多个“点”，以截断面式叙事来呈现中国乡土社会中的老年女性众生相，重建生活的平庸。透过作者笔下的人物群像，我们看到了时代变迁的诡谲，触摸到历史的温度，感受到平凡乡土生命的厚度。小说中一个个鲜活的人物来自于她们从乡村社会中保留下来的自然纯真、朴实善良的品格，这让她们互相算计也互相帮助、彼此依靠，在琐碎的日常生活中形成了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将凡俗的人生过得有滋有味。总体来看，作品接承中国古典小说叙事传统，令人想到汪曾祺和林斤澜的小说。当然，盛慧对他书写的“平原”有着与他人绝不相同的艺术感受和文学体验，而是形成了自己独特的叙事趣味和文学风格。比如小说中冉冉升起的炊烟，既是她们生活的仪式，也是她们幸福的象征，更是她们对远方亲人的期盼。赵老太与小泽的祖孙情从来没有因为距离而受影响。从这个意义上说，《风叩门环》又是一部富有地域风情、民间生活，充满了对温暖亲情的期待的长篇小说。
　　小说家安东尼·特罗洛普说，故事的结尾艺术就是打结的艺术。其实，这只是针对文本形态。从叙事学的角度来说，小说的结尾包含着故事进程的结局和叙事的结束两个纬度，前者指涉小说故事内容，后者指涉小说讲述。《风叩门环》的结尾讲述赵老太到广州与她心心念念的女儿秀英团聚后，发现她遵循了一辈子的生活节奏全被打乱了，而且她也极难融入女儿一家的生活，陌生的环境让她倍加思念自己的家乡，决意打道回府。机场送别的情景，深深印刻在小泽的脑海，“赵老太走得很快，像被放归野外的笼中之鸟”“他看到她脸上的笑容灿烂无比，好像被一道玫瑰色的光芒所照亮。”无论是在理论上，还是就这部小说而言，我认为故事的结尾并不像安东尼·特罗洛普认为的“打结”那么简单，“多年以后，他还清楚地记得那张笑脸，像少女一样，单纯、俏皮、甜美。”相反，这个结尾更像是作者在“解结”，为我们打了他的心结。
　　谈到《风叩门环》的创作，盛慧坦露：“离得开的故乡，带不走的亲人，这是我们这代人共同的无奈与隐痛，我希望大家能多陪伴老人，多关注她们的精神世界，因为，他们的每一天都可能是最后一天。”而小说中的赵老太就是以他外婆为原型写的，写外公去世后那几年外婆的生活。正因为如此，这部小说是盛慧用心用情用力最深的一部作品，表达了他对渐行渐远的故乡和亲人的无限眷恋。　　□马忠
　　《风叩门环》，盛慧 著，人民文学出版社2023年1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