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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农村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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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为鱼贩,我很努力,很努力了”

来源:南方农村报时间:2023年06月22日版次:13

  要大考了,前两个礼拜我还在摊位前招呼客人。 视觉中国供图

  编者按 本文的作者林楷伦在《清晨鱼市与深夜书桌》中,讲述自己作为第三代鱼贩的经历。父亲赌光家产之后,对正在读书的他说,不要读书了,回来卖鱼。
  林楷伦以鱼贩的视角,记述鱼市的竞标、商业与人情,除了卖鱼之外还有情感的一面。记忆中对生活和贩鱼永远耐心的阿公;有在台风天卖客人涨价鱼的烂咖仔;他会一边吐槽一边细数身为鱼贩的职业病,也会从行业的角度出一份“伪装鱼贩的指南”。
  在这部书里,他剖鱼,亦自剖。
  阿公跟爸都说以后不要卖鱼,好好读书。
  后来爸只说,记得要帮家里,要好好卖鱼,没有再提好好读书。
  小时候常有人说我很聪明,爸妈会问我要做医师还是律师,怎么样都想不到最后会去当个鱼贩。
  我是鱼贩的第三代。从小,餐餐都有海鲜,肉类、菜类可以随便吃,但对于海鲜,家族的人一个比一个嘴刁。没有人爱吃养殖的吴郭鱼,甚至将海鱼分成各种等级。幼年的我最喜欢吃白鲳,那时还没有进口冷藏鱼,煎熟的冷冻白鲳,还小的我夹起鱼肉一定会散开,难以夹成一块。长大之后才知道,冷冻的白鲳得轻轻夹才能成块。
  散开的白鲳鱼肉,我不吃,不只碎碎散散的难看,也吃得出细微的腥。
  国小营养午餐的肉鱼,我也不吃。“营养午餐的肉鱼有腥味,不好吃,我家卖鱼的。”我跟老师说。
  卖鱼的孙子,理所当然。
  国中前写过几次“我的志愿”,从太空人、市长到短跑国手,甚至写要继承爸的泡沫茶饮,就是不曾想过要当鱼贩。那太没有雄心壮志,就算我不讨厌鱼腥味,但当鱼贩这志愿太小,小到写出来分数会很低,还会被笑赚不了什么钱。
  跟下了班的阿公撒娇拿零用钱,他会从干干的抽屉抽几张一百。阿公的纸钞潮湿,味道像是老旧铝制水壶中沸腾的水。纸钞吸附了蛤的壳味、鱼的腥味,那时我便知道钱的味道有很多种。
  爸从右边口袋拿出来的钱是一折蓝蓝红红,最内凹是红色、绿色的百元钞,中层是五百元,外层是只有在我跑腿时才拿过的一千元。我最喜欢拿绿色的一百元钞票,爸的钱是古龙水味,妈妈的钱偶尔有白麝香味,偶尔有向日葵香水味。他们在故乡开了家泡沫红茶店,都市开了两三家。
  爸的生意顺风顺水,国小二年级的我问他,一个月能赚多少。他说七十万。
  刚开始爸妈在都市开店,平日晚上偶尔会见到他们回来,假日也会带我们兄弟去都市吃饭。但数字游戏玩久了,平日不再回来,除非我要月考,求爸教数学,他才回来。他以为我真的不会,请了家教,他们更不回来了。
  后来,数学从装不会,变成真的不会了。
  我不会算月入七十万怎么可以玩到离婚,玩到三四家泡沫红茶店收店。
  我再也没有假日。我必须帮忙,需要分担家庭经济的责任,我知道。
  每个周末,我顾起鱼摊的蛤、蚵、鱼,摊位上的鱼我只认得白鲳、肉鱼、吴郭鱼。我问爸,爸叫我问阿公。
  阿公拿起冷冻与现流的白鲳,教我看背上的蓝色与鳞片上的微微虹光分辨鲜度,教我从鱼鳍鱼尾分辨不同品种的白鲳:鱼鳍长且鱼尾如剪刀的,是正鲳;体色偏灰、鱼鳍短的是暗鲳;鱼鳍、鱼尾短短,鳍边形状如流苏是斗鲳。他问我哪种好吃,我说正鲳,暗鲳与斗鲳偏软。阿公称赞嘴刁的我,又拿起白口与黑喉。
  每个周末不去私立国中的辅导课,在鱼摊上生物课。虾不选红头,小卷不选红身,春末吃海蛤,养殖蛤不选脱皮,台湾蚵不能卖绿肚。这是阿公鱼摊的第一学期。
  周末卖鱼很累,上课变成放假,同学说你都不用假日辅导真好,我回说要不然你来卖鱼?“才不要咧,很臭。”对,很臭。我闻到我的前臂仍有鱼的血味。当他们这样回时,我会将手掌捂住同学的嘴说:“很臭吗?”“手拿开”,他说,“臭死了。”接下来都是国中生的垃圾话。
  国中时,在鱼摊的工作是把鱼拿给阿公称,或是按按磅秤跟客人说价钱,没多做其他的工作,因为我不想当鱼贩,不想多踏一步,踏到杀鱼的台前,拿起鱼刨鳞,用剪刀剪开鱼的皮肉。这些都不想做,我没有说出口。
  “你是鱼贩之子啊,得努力一点,不管你是单亲还是什么,你要为你的身份争一口气啊。”当时的导师这样跟我说,埋入了什么责任又什么身份的。我的成绩还过得去,便没人管我要不要出席假日辅导。我的假日起得比上课还早,在空荡无人的清晨市场等到热络,像上课钟响,只不过我是鱼摊上的学徒,被人叫喊。
  “很爽喔。”同学常在礼拜一对我说。我又闻了我的手掌。
  只有我缺席的假日辅导,教室的空气好了一些。
  “干么卖鱼啦?”脸素净、头发抹上发胶的男孩问过我。他约我出游,我不曾说好,每次都说要帮家里。“真的很孝顺啊你。”我笑笑无语。我与他在某个假日午后出游,忘记去哪了,只记得没睡午觉的疲惫让我的脸涨红,天色都没暗,就说我要回家了。
  久了,就没人问也没人约。甚至毕业典礼那天,也没人问我下午要去哪。往我家方向的站牌,无人等车,对面往城市的站牌,排满了同学,没有一个人向我招手。他们坐上一班车,另一群再坐上另一班,直到我等的公车来到。我坐在最后一排五人的座位,中间只有我一人。
  我睡了又醒,熟悉的路,醒了又睡,直到过站。走了回去。
  就算要大考了,前两个礼拜我还站在摊位前招呼客人,缺席卖鱼还会觉得愧疚。我以为我有想过未来,以为我念了较自由的五专(台湾五年制高等职业教育,招收初中毕业生,修业五年,获副学士学位),选了医事技术系,考上证照成为检验师,未来便能离开鱼摊。但五专的课程更松,我刻意排出早上空堂、下午满堂的课表,空堂时,在鱼摊自学鱼之解剖学、鱼类辨识课。
  我站在鱼摊,拿起一尾尾冰冷的死鱼,称重刨鳞杀肚,换取更多更多的家庭奉献。
  常有客人说我很乖,我不知道要怎么坏。早上起床穿起雨鞋,橡胶的雨鞋闷困了脚,长袜勒紧了腿。久了,腿上有了一圈的黑线。那一圈腿上的黑线像卡在网缝间脱鳞的鱼体。
  中午换穿球鞋,上起自己毫无兴趣的微生物学和化学,觉得人生不能这样虚耗,却耗了五年。五专毕业后,转学考上北部的大学。刚上大学,阿公与爸又说周末没人帮忙,能周周回来吗?
  怎会说不能。半年后,周周台北、台中来回好累,转回故乡的大学。早上没有课程,下午满堂,“正职卖鱼,读书像放假”,我都这样自嘲。那时,我已经能独当一面站在鱼摊前,招呼、买卖、杀鱼,只差没去批货了。
  “还要学什么吗?”我问阿公。
  “不用了,学批货要过一阵子。你还要读书吗?”他回。
  “要。”我说。
  他说,记得要帮家里,要好好卖鱼。没有再提好好读书。
  □林楷伦(选自《清晨鱼市与深夜书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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