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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农村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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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别少年的仪式

来源:南方农村报时间:2024年07月20日版次:12

  我久久呆在树林中,没有发出声音。 视觉中国供图

| 人世间 |
  父亲希望我能通过读书谋求前途,这也是农家子弟鱼跃龙门的惟一途径。而父亲在期望中寄寓更深切的东西,他希冀我藉此恢复祖先的荣耀。我是在乡村学校读完初中的,要考取大学谈何容易!父亲的期望几乎将我压垮。这也许是我忧郁的根源?至少构成了童年阴影的一部分。
  通常,父亲的诸多做法让我顶心顶肺,尽管他也喋喋不休或激昂暴跳,但极少生气,他只执拗而坚决地让我放弃先前的做法而听从于他。他认为我的想法及行动是错误的,是要撞板的,他不惜一切代价要将我从歧途拉回到正确的道路。他也有一两次差点失控而崩溃。在我命运的三岔口,父亲又一次证明他是对的,他对我的强硬是必须的。
  一九九○年,我初中毕业了,考取了蒿城师范学校。但这是一次灾难。长期以来,我的内心充满焦虑和不安。我的心像火药,身躯像弹壳包裹着它。我压抑着,封锁着,整个人犹如沉睡的子弹。我远离一切枪膛。我只能如此,别无选择。回头来看,这种内心的焦虑也许来自父亲对我深切而隐秘的期望。
  父亲希望我能通过读书谋求前途,这也是农家子弟鱼跃龙门的惟一途径。而父亲在期望中寄寓更深切的东西,他希冀我藉此恢复祖先的荣耀。我是在乡村学校读完初中的,要考取大学谈何容易!父亲的期望几乎将我压垮。这也许是我忧郁的根源?至少构成了童年阴影的一部分。但也未必,正如煤炭不是木头的影子,更不是时光的灰烬,而是火焰的结晶。与其说这是成长的代价,毋宁说这是养料。我犹如置身于漆黑的铁皮屋,找不到出口。厄运像猛兽在黑暗中窥伺着我。
  那年八月的一天,暮色苍茫,父亲和二妹仍在地里劳作,三妹在对面的山坡上捉鸡。家里养了一群鸡,白天用鸡笼挑到山坡放牧,晚上要捉回来。暮色慢慢覆盖下来,逐渐取消了其他颜色。树影在夜色中摇曳,猫头鹰在鸣叫。我在炒青菜,在低矮而漆黑的厨房中,水汽缭绕。灶头上点着一盏油灯,而灶膛里火光熊熊。那天恰好停电,檀梁上的那只五瓦电泡沾满污垢,犹如一个灰黑的蜂巢。在火光吞吐之中,两个少年推着自行车走进庭院。他们带来了喜讯——我被邻县蒿城的师范学校美术班录取了!一个少年递上牛皮纸信封,我嗅着信封陌生的芬芳,一股狂喜像泉水在心底迸溅。我手忙脚乱地招呼着同学,笨拙地表达着谢意。
  父亲很高兴。但录取通知书的那九百元学费让他一筹莫展,他没见过这么多钱。母亲在外地打工的那一百多元月薪,无济于事。他抱着脑袋想了一夜,决定变卖家中那点口粮并四处筹措。在北京工作的二伯父提供了三百元,最后一百元着落在蒿城的亲戚身上。孰料,等父亲带我到了蒿城,该亲戚却说,美术班读来没啥用,不要读了。父亲说,你答应过借钱的,借我一百元吧。亲戚说,我不借,没用的学校读也是误了孩子,以后出来也是教小学,有什么用呢,不如博一博,争取考个大学(等我考上了大学,该亲戚在第一年的高额学费上帮了不少忙,此是后话)。结果,等翌日父亲返乡筹够九百元再赶到学校时,我的学位被候补顶替了。多日奔波竟是如此结局,父亲双眼发黑,差点当场昏厥!校长是个戴着眼镜的中年人,他抱以同情,但表示爱莫能助。他说,明年再考吧。我扶起身体瘫软的父亲,盯着校门上镀金的大字,我记住了该校的名称。
  父亲回家后,用脑袋撞击泥墙,尘屑纷飞。他大病一场。蒿城之行,成了父亲的心病。我为了避免刺激父亲,强自压抑。一天,我在父亲下地时,用生姜植株自制的“毛笔”,以狂草在裁成长条的白纸书了几幅“天生我材必有用”之类。我需要发泄。我亲手种的那棵苦楝树挂着白纸黑字的“书法”,犹如迎风飘荡的旗幡。我用小刀在苦楝树上刻写了几行名人警句,有一句是我的想法:我会离开村庄的。我久久呆在树林中,没有发出声音,妹妹们发现地上一片洇湿。我无声地流泪,仅差一步就实现父亲的愿望了。
  多年以后,我用手摸着那些无法辨认的字迹,仿佛触摸那个少年的灵魂。那一年,我以自己的方式,完成了告别少年的仪式。
  蒿城之行对父亲的打击虽大,但他不认为是我的问题。我倒无所谓。我对所谓的前途险恶缺乏认识,也不了解这是改变命运的机会,我之前就没多大期待。一个乡村少年的命运几乎已被设定,那就是在乡下种田,改革开放后,增加的可能性无非也就是到珠三角打工。乡村孩子进城的通道几乎被堵住了,要通过读书寻找出路何其艰难。在我所就读的石湾初中,绝大多数止步于初中,极少数漏网之鱼,能顺利考取高中的,也没有几个考得上大学。邻近洲垌村有一个男子考了三四次,每次都差那么一两分,发疯了。乡村初中的学生,很少有人不自量力想去高一级的学校深造,大多数只想混够三年之后,拿到一纸毕业证,去珠三角打工时会写一封简单的家书,仅此而已。
□沈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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